奶奶曾说:人应是有根的。小孩“扎根”才能直立行走。而我却一直未“扎根”。这得从出生说起。
“唉!”接生婆叹着气,把我父亲拉到屋外说,“我接了半辈子生。小孩哭得这样大声,时间这么长,还是第一次!手被震得发麻,孩子差点掉地!”
她咳了两下,压低了嗓子,神秘地说:“这孩子降生在子时,声太大,不正常!赶紧找先生破解……”
父亲正沉浸在四代单传首得子的喜悦中。一听这话,脸色大变!
算命先生掐指一算:子时,至暗,阴,大风;声大,要么“主大贵”,要么“主大贱”!孩子“五行”缺“火”!破解方法之一是:名字中带“日”或“月”。
于是父亲给我起名:“光明”。
父亲说:“那夜也不是全黑,至少有道闪电!谁也不能说:以后不发光啊!哪怕是一丝微光!”。听罢,我常常热血沸腾!
接生婆虽然承诺过要保密,但是,在某天大谈接生经验时,未管住嘴。我之命毒的消息不径而走。从此,我的言行有了不少人关注。终于,他们得出了两项成果:
其一,没“扎根”,走路不正常。
不知何故,我毫无征兆地省去了“蹒跚学步”的环节。在地上爬行时,会猛地站起来,撒腿就跑,“咣当”一声就撂倒。然后,再爬,再起,再跌倒。无数次的重复后,我已像斗败的拳手头破血流。
奶奶心疼地说:“这孩子怎么不‘扎根’呢?孩子,咱得先学会走,才能跑!”
奶奶后来用加长毛巾拴住我的腰。像溜狗一样拽着我,以抵抗我的奔跑和跌倒。
其二,学话晚,说话有病。
到了该说话的年龄,我却学会了闭嘴。有人说我是哑吧,奶奶围村骂了一圈。无人出来对此负责。奶奶对我进行了强化训练:“孩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点点头。
“看我嘴形,跟我说:打土豪、分田地。”奶奶舞手跺脚,表情严肃!
我无奈摇摇那满是伤疤的头。
后来总算学会了说话。但话少得可怜。当别人和我四目相对时,我总能巧妙地避开目光,旁若无人地走过。他们说我“不知老少,大样,大匹子劈的!”。久而久之,“大匹子”成了我的绰号。
我想:“无用的话,为什么非要说呢?说出来,是废话啊!人都这么喜欢听废话,并喜欢说废话的人吗?没有价值的话,没有必要说啊!像‘你吃饭了吗,天气真好啊’之类的。如果要问侯,为什么不用眼神或点头的方式呢?”
我有心向他们解释,但又懒得解释。唉,我实在不想多说话!
要说童年的乐趣,浮现于脑海的是“看戏、听书”。只要流动剧团演出在我们村,我一般不会缺席。演员来自各村,都是有才色之人。乐器有笛子、大鼓、二胡、唢呐、风琴、扬琴等。
我们大队的剧团是全公社一流的。这和剧团的灵魂导演有关。这人会编、能导、善演。长相俊美,才多得要溢。人送外号:“余才”。
多少个夜晚来临的时候,村里老少或坐或站,享受着舞台,时而落泪,时而捧腹。微弱的灯光吸引着成千上万爱好光明的昆虫。人潮人海中荡漾着虫潮虫海,那是何等快乐的“海洋”啊!我游弋于台前幕后,偶而跟唱两嗓子。
那些俊俏的女演员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小余才”。喔!差点忘了说:“余才”是我父亲。
有时,父亲会忽然失踪,我急得掉泪!吓唬我的那女演员却大笑。然后,指着台上的“白毛女”说:“你爹变性了!”我定睛一看,反串的父亲,真的无法辨雌雄!
我父亲常被一群女演员簇拥着。母亲有些担心!加之风言风语:“一个女演员曾要求父亲为其挠后背……”
母亲让我做间谍,形影不离地跟着他,有事及时汇报,有重赏!但多日未有收获。我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我想:表面看来“敌方”未有异常。但是我方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啊!敌我实力悬殊太大。糊弄一个小孩不易如反掌吗?“敌方”地下到底有没有隐情?谁知道呢?我猜“挠后背”的事八成有。但是我母亲坚信父亲的胆子和他的个头成正比,所以没有追究到底!
古书如魔石,会吸魂,常令我痴迷至神魂颠倒!最怕父亲讲书讲到“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会使我感觉思路像被骤然切断,胃口悬在半空。
他逼我回屋睡觉。我就赖在他们床沿不走,盼着他说出那句销魂的话:“西江月,咱掀去上张讲下回,上回书说到…”
我喜欢父亲讲书的样子: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他能迅速把书中的语言巧妙变化为他的语言,并付之满满的感情,把听众带入精美的情节中。不起眼的人物和小情节在他的嘴中也会变得津津有味。我佩服他当年的好记忆力。书中的细节,他如数家珍!
听他讲书,好像炎热的夏天,吃了块雪糕!
父亲讲过赵匡胤借人头的故事。多年以后也不能忘记!高老鹞把头借赵,这是何等的义气忠贞啊!古今有几人能做到?!
如果在那时想找我,最好去集市上说书的、唱大鼓、唱扬琴的现场。我瘦小的身躯很可能就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正津津有味地听书呢。在那些地方,我很显眼,因为在大人堆中就我一个小毛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