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周阳县
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在县衙府库里担任库管的官吏,直接就被免了职,不过其免职的缘由并不是欺骗百姓签订纳粮契,而是找了一个看管库房懈怠的理由免了职去。
这样也好,若真是按照诈欺百姓签订纳粮契来定罪的话,可不单单是免职,没有个三五年的牢饭是走不出去大牢的。
朝廷之所以这样判决,自然不是为了维护一个芝麻大点儿的库管,而是不能承认大虞的官差能够欺诈百姓,强行使他们签订农田粮食契约文书。
县城里一处略有规模的私塾,就想要聘请石从谦的老师,张正谨先生,担任教习。
张先生自然是婉言拒绝了,经此一事,张先生隐隐有些不愿意再做些抛头露面的事,出去折腾,争那些名啊利啊的,没什么意思。
判决下来的时候,县衙这边说是为了补偿这二人受的不到半月牢狱之灾,想要给师生二人在县城中寻一处清静的院落,租金和衣食费用,由县衙承担,直到今年秋闺大考。
石从谦和张先生也都婉言谢绝了,若真是论的清静,哪里比得原本的小山村更加清静了?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经此事一闹,周边好几个县城的粮价都有了大幅度的提升,本来是五文钱一斤稻米,现如今涨到了十六七文一斤。
官府的限制米价对其无用,粮库里的稻米并不单独售卖,总是要和箩筐啊,泥盆阿,佤罐之类的物件儿一起售卖,折算下来,大约就是十六七文钱一斤稻米,有理有据。
粮食饥荒最多也就持续个三个月时间,本地粮铺搞得这点小动作,官府想管,却也不好管,大虞律法,对此事并没有确切的规定。
就算是县官真的较劲,递了折子去郡府,转到州府,这种有悖于大虞律法的文书,就算是一州布政使有权过问,也不会轻易修改,若是再向上请示,这一来一回,就是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不单单是郡府里的大人认了石从谦贤人的名号,幽州布政使,还有刺史,都认了石从谦“少贤”的名号,此事甚至还上达天听,递了折子去往神都洛阳。
这个“少贤”名号并不如此简单,其分量与每年一郡的二百贤人地位天差地别。在此之前,每年郡城都会举贤一二人,所推举之士,无一不是先从当地世家大族中选取。
自元昭初年,举贤令实行之后,原本各州郡每年可推举一二个贤人,这项政策便不再施行,起先还有不知好歹的,想继续往公门,塞自己的学生门徒进去。可惜谏言举贤,各地国姓藩王均有一书否决权。
将近三十年来,整个幽州,是单独由通判或者是布政使举贤而走入仕途的,仅有寥寥几个人而已,石从谦“少贤”的文书,是燕王点头首肯了的。
不单单是周阳县中,就连周边的好多郡县,大大小小达官贵族,陆续的,都有好些人要前来拜访石从谦,前来结交一番。
石从谦自然是推脱了一干二净,这个紧要关节,自己还未成名,就出了什么差错,那才真是前功尽弃。
都不需要自己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仅仅是几个人轻松的喝顿小酒,都可能会给自己扣上一顶官调僚腔。
今天的村庄,来了几位客人。
先来的这位客人,张先生还曾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在县衙里任职的县薄,那天自己和申北然一起领月钱的时候。站在台阶之上的县薄老爷。
同行的另外两人,张先生也曾见过,正巧就是那日在县衙偏厅里议事的崔公子和管家崔十三。
崔氏,清河崔氏。
崔姓在幽州极为根深蒂固,不仅仅有清河崔氏,还有博陵崔氏和边关六军镇之一的崔姓军镇,北境三崔,每一家都极为煊赫。
并不如同常人想的那般,幽州三家,崔姓理气连枝,同进同退,实际上这几十年来,单单是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明面上的争斗,就是幽州士子茶余饭后的一大谈资。
边关军阵的崔姓一脉,虽然也极为显赫,还掌有一卫兵马。只是论起钱粮富贵,比起另外两家还是逊色太多,这也不全是坏事,起码就避免了好些明争暗斗的损耗。
关于清河崔氏和柏林崔氏两家纷争的起源,传言很多。最得人心的便是,几十年前,清河崔氏的老爷过寿,儿子送上了一尊两尺高的红珊瑚。
珊瑚产于南海,形状大多细小,而且易碎,流传于民间的往往是些零碎的枝叶,而且超过一寸长的便极为少见。
珊瑚之中极为名贵的,便是这红珊瑚,而且根据其色泽来说,可分为上下六等。
十株红珊瑚中有九株是色理不匀,红白相间的。其中诸多色理之间最名贵的就是颜色最为纯正妖艳的赤红色,和颜色最为淡雅的粉红。
不过这粉红色的珊瑚,现如今常常被提起,还是因为龙游商帮和江左商帮二者联手囤积所致,寻常百姓自然是不会知晓这其中辛密。
幽州处于大虞国最北之处,珊瑚产于南海,是由最南端的南越州和景州开采而出,更有好些是从南诏国高价购买而来。
先不说这两尺高的纯色红珊瑚如何如何稀有,单单是运送这样一件金贵易碎的物件,从南海送到北都燕郊,何止万里之遥!
仅仅是穿过最南方南越州,腊州绵州景州四州,想再往北方去往东越州或西越州,之间就有着崇山峻岭和雨林阻隔。
其中所绕行的路途之遥远难以想象,终于是费尽波折运送到了东越州港口,若是寻常物件不怕颠簸的还好,便可以走海路,巧的是这珊瑚最是易碎。
上了海船,不可预测的剧烈摇晃实在难以掌控,而且,海运,动辄倾覆的危险,实在是没有陆运安稳。
陆运要穿过三条大江,两条大河,行途万里之上,费尽周折,中途还要派遣,族中高手进行保护,如若不然,随便一伙强盗便能毁了这两尺多高的红珊瑚树。
子孙有孝心,清河崔氏的老太爷自然是高兴万分,那时候幽州三崔之间,已经隐隐有些不和,可还没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然后便是博陵崔氏老太爷的六十大寿,正如同后世所说的那般,儿孙送上了一尊三尺多高的红珊瑚树,其成色远远胜过清河崔氏的那一尊。
两家的明争暗斗自此拉开帷幕,数十年来,不单单是奇珍异宝,文玩书画,就连城中商铺,都是针锋相对。
不过现在盛传的博陵崔氏老太爷,当场打碎了一尊两尺高的红珊瑚树,这属实是谣传了。一尊红珊瑚树的本身价值就极为得高,更何况由南海到幽州,其中所花费的人力物力,难以计量,更是儿孙的一片孝心,崔老太爷自然不会糊涂到做这拆自家人门面的事情。
起初,好些个人还怀疑,这三家往前追溯个一百年,本就是同一家,如今有这样的矛盾,还不是为了演戏给天下人看,鸡蛋分三个篮子放,以防止站错了队全族覆灭。
只是这天下已安分了一百多年,三家也接连闹腾了几十年,本来就没有队列可以站位,而且后来演变到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两家子弟见面,连台面上的招呼也懒得打,甚至还有多次私下里动手斗殴的情况,这一说法不攻自破。
石从谦还是那般书生的模样,并没有穿戴如何华丽的衣裳,张先生也是一般,二人具是普通的棉衣短衫。
张先生自然是想闭门谢客的,只是那人用的理由,让他不容拒绝。
崔十三老管家,半开玩笑的说,今日前来讨那六钱银子。
张正谨才想起自己的学生算是受过他的恩惠,也就不得不出来一见。
老管家还是那般的热络,待人和善,上来就拉住张先生的袖子,家长里短的闲聊,只是看着张先生脸色有些不对,才想起来,当日,自己印象中随张先生前去领钱的弟子,不是眼前的这位小书生,那……便是那名朝廷的通缉犯没错了。
一门两徒弟,一个朝廷“少贤”前途无量,一个是朝廷侵犯,百死莫赎。
崔十三徐徐说道:“我常听人说,大海之上,九蛟而化一龙,如今先生门下,两蛟化一龙,甚是难得啊。”
张先生神色略缓,本来两位弟子,在他心中就是不同,石从谦更要顺眼一些。有一人成龙造福一方,总好过几人都平平无奇,潦倒一生……应该是如此吧……
那崔姓的公子哥,也不慌报上自己的名号,便与石从谦亲切的攀谈一番。
上次相见时,崔公子还是个不如何擅长言辞的公子哥,这才堪堪过了两个月,就已然会说话了许多。
世家大族的门风教习,常人真是难以习得,也难以适应。
县薄作为引荐之人,也不方便打扰。只是在四人门外寒暄之时,招招手,唤来了张先生的小徒弟乐怀舟,塞给了他一套茶具和一罐茶叶,叫他去院落中布置一下。
县薄也不由得感叹,世家大族子弟做事,果然甚为周全,不知道院子中有无座椅,就随手带来了坐垫,院中席地而坐也可,山林中品茶赏景更佳,都可以无碍饮茶。
那茶具并不如何华丽,初看只是寻常,外表显得朴素些,但却十分考究,也是价值不菲的雅物,至于那茶叶就更奇妙。
寻常茶叶需要热水泡开,崔十三管家,带来的这一罐,不管是热水泡开,还是凉水冷萃,都是入味快又耐冲泡,茶香悠久,别有一番风味。
张先生和石从谦今日无论如何也会给最崔家公子面子,一起饮茶叙旧结交一番,因为县薄身后的马车上,装中有三千斤粮食……
就连县薄也觉得崔家此结交这,毫无跟脚靠山的师徒二人,有些过于夸张了。
就算是郡城和州府两位老爷都点了头,又能如何论?出生卑微,无其他功名在身,资历又浅,最多也就是担任一方县官而已。
小小县薄哪里知道,时间已过去了一月有余,当今的皇上元昭皇帝,亲笔批阅了燕王盖了印章保举“少贤”石从谦的文书,还出笔批写了好些评语。
大致意思就是此人尚且年轻,还需历练,不能够抬举的太高,若是秋闺之中没有什么过错,便先让他担任边军的巡查副使,此外就是授意县衙拨款几两银子抚恤二人。
文书已经在送往周阳县衙的路上了。
巡查副使是个小小的九品官,巡查使也才是八品官,堪堪相当于县令的职位而已。可皇帝竟然朱笔批注,不可过高的抬举此人,又将石从谦分配到边军之中,就是要让其历练,逐渐掌握监察边军的职位,要不然别说是一个九品的芝麻官,就算是五品大员也未必会得到皇帝的朱笔批阅。
没有出身何尝不是最好的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