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子收拾了眼前的琐碎,就随着徐总镖头一起去林中寻那柳大哥了。
夫子的功力深厚,轻功远在徐总镖头之上。此时大局已定,不多时,林中埋伏的数位蒙面人,都被擒获。其实本来蒙面之人还有一战之力,只可惜萌生退志以后便连还手也不再敢,只想着逃命,本就人数不占优势,不消半刻,就全军覆没了。
没死在之前的争斗中,活下来的也是多是重伤,原本蒙面人,此时都被摘下了面罩。只有一半还喘着气。
徐定唐很快就与夫子从林中返回,手上提了一个人,耷拉着腿,半死不活的,正是刚才极为生猛的柳大哥。
儒家有一句浅显易懂的道理,就叫做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宋夫子是极为推崇的,以直报怨才是君子行径。以德报怨,本就是祸国殃民的根源之一。
此时也终于不用再隐藏自己的宋夫子,神色舒缓了不少,刚才一架打得酣畅淋漓,终于将贼首擒来,刚才在追逐之中,自己一掌就打断了此人的骨头,今后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当然,前提是能够活下去的话。
宋夫子出身稷下学宫,武功修为俱是正统,也极为高深奥秘,轻功自然比徐定唐和这柳大哥要好得多,一众匪徒,一个都没跑的出去,全部都在这里了。
瘫软的柳大哥此刻是心中大恨,怎么就如此鬼迷心窍了?对方好歹是一国使臣,总会有高手坐镇,早该想到的!
自己沦为了周遭之人的笑柄不说,还白白折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此时镖局众人,才发现场间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个约摸二十多岁的年轻剑客,虽然腰间已然没有佩剑,仅剩了一把剑鞘,看起穿衣打扮就知道是擅长用剑之人。
初见此人,救下了好几名随从,好些个人都看在眼里。但是身处敌国,难免有些草木皆兵,一时之间也不敢确认此人身份,都是第一次见面,所以场间还是有些尴尬。
几名随从对其有些戒备,不声不响,稀稀疏疏的将那人围在了中间。
那人倒也不恼怒,就站在场中,等待夫子与徐总镖头返回。
听闻先前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剑截下了巨弩箭矢,此时就被人围在场中,徐定唐顾不得亲自审讯一种匪徒,使了个颜色给了自己的大弟子,自己就火急火燎的跑到了这处。
总镖头一抬手拨开两名镖师,定眼一瞧,长舒了一口气,哈哈大笑,抱拳说道:“原来是景公子,可是给您盼来了。”转头朝向自己的手下说道:“愣着做什么?这是自己人!我与你们说过的景颜,景公子!”
众人好似久仰大名一般,看了眼前公子,发出哦的一声,换上了一副笑脸,原本冷冽的局面,此刻充斥着些许恭维之声。
这帮镖师自然是不认得景颜的,不过也多少听得过他的名字,没见过真人罢了。
若是那大弟子在此地,定然不会叫众镖师与景颜之间出现如此尴尬境地,这一行人中,识得此人的,只有总镖头和大弟子两人而已。此刻大弟子正在用厉害手段逼问那些匪徒,脱不开身。
一种镖师面上恭敬着,说些客气话,仔细回想才记起了什么,有关景颜公子,他们心里并不如何敬佩。面前的这位剑客,功夫不低是不假,但心智总感觉有些奇怪。
景颜在江湖上也是略有薄名,这人现在也才二十五六,年纪轻轻也算是个习武的良才。本来就是个市井上的泼皮无赖,粗通拳脚,混吃混喝一类的三流人物。
那时他还未成名,具体事迹已不得而知,不过根据其后来的种种言行推测而来,那时应当也是一个经常为路人打抱不平的年轻人,总是臆想着自己是那书中的侠客,行侠仗义,劫富济贫。
实际上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唯一的生计就是给人当壮丁,时不时的给人撑撑场面。
总的来说就是年少的时候也没少挨揍,不过还好,没给人失手打死,也是,谁又会与一个少年人往死里较劲了。
这种人物,街面上多了去了,浑浑噩噩的,混个七八年,临近的大小城池走上一遭,就以为自己走了一趟江湖,到头来将近而立之年才幡然醒悟,开始认命,找一份生计,寻个女子成家,安生的过日子。早已见怪不怪。
谁年少的时候,还不喜好些锦衣华服,聚集一些酒肉朋友,喝酒之后便高谈论阔,点评当今世道如何如何,吹嘘自己曾经如何如何。
再就是拉帮结伙的和别人打架。
偏偏这个楞头青和别人不一般,就是遇见了拳脚打不过自己的“江湖人”还要多费口舌与人讲些没根脚的道理,肚子里本就没有墨水,说出来的话更是奇奇怪怪的,图增人笑料。
在外人零星只言片语中传来传去的,大概就是那一天在一座偏僻的小酒馆,景颜和几位江湖上的“兄弟”酣畅淋漓痛饮一番,大骂这世道如何不公,自己才学如何不俗,就见到一伙壮汉不分先来后到的,想要驱赶几个穷酸书生,占了他们的雅座。
然后就是一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将那壮汉教训了一顿,被那几个穷酸书生看到眼里,却不曾想那几个中年书生,是长春学宫里的教习,瞧着为他们出头的年轻人根骨不错,心眼也还不错,就传授了一篇完整的内功心法,少年也争气,还真是那少有的习武材料,从此,便逐渐成为了有些名声的剑客。
实际上,那天确实是有几个壮汉想要驱赶那些穷酸书生,景颜也是借着酒劲,说了几句公道话,然后一来二去的,不可避免的,就和那群壮汉扭打在了一起,只是双拳难敌四手,景颜自己被人得有些惨了。
那帮酒肉朋友本来还想劝阻一二,只是那伙人确实高大,给景颜那一桌三两个弟兄吓的,都不敢去拉架。
最后还是那一桌中年书生之中有一人愤愤不平,三两下随手就解了围,本想着出些钱给这少年买些跌打药酒,但一模兜里,属实没有一点银子,当下实在过意不去。用内力帮助少年化解了皮膜下的淤血,还给了他一部入门的内功心法,并与他讲了些许道理,大抵就是不要逞强等等诸如此类。
经此一事,景颜公子就有了些许名声,好些个泼皮无赖就多了个“长春学宫弟子”的兄弟。也不知道真真假假的,只是听说那天闹事的几个壮汉确实受了教训,寻常江湖人,自然不敢触犯学宫的威名。那时候的学宫正是压得南院四派抬不起头的时候,这几年才逐渐低调。
幸好他也争气,两三年便修炼出了内力,成了内家高手以后,就更加坐实了先前的称号,在附近几个小城有了些许名气。
指点指点后辈,与武馆师傅切磋和外家武夫打了个平手,或者是哪家酒馆开业,等等诸如此类,景颜经常到场。
当时才将将及冠之年的景颜终于是衣食无忧了,还四处学了有些门道的剑术拳脚。
换了一身体面的衣裳,买了匹马佩了把剑,一路行侠仗义,走得更远了一些。
却还是改不了那副原来的根性,动起手来扭扭捏捏的,一点没有内家高手的风范,还是那般与人说些奇怪的道理,更是当真了一般,推崇学宫那些鸡犬相鸣的书籍,给好些附近的江湖人士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过,景颜心向儒家学派却是真的,徐定唐看了个真切,来护卫北游学士之前,就秘密写下了一封书信,让人捎给了远在数百里外的景颜公子手中,邀请他和自己一起来护卫这趟学子北游。信中写的情真意切,徐定唐都有些怀疑自己也是儒家的门生了。
景颜见了徐镖头如此客气,有些不好意思,抱拳客套一翻,心想着自己如今受人之托,来保护这些儒家子弟,就改做了拱手,说到:“徐老哥,真是对不住,有事耽搁,来的晚了一些。”
徐定唐哈哈一笑说道:“哪里晚了?来的正正好好!来,我为你介绍介绍!”说吧便搂着景颜的肩膀,显得十分亲热,与他大致介绍了下场间众人的身份。
少年不知道这人的跟脚,只是抱了抱拳以表敬意。景公子主动凑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少年和他手里的那柄宝刀,刚才一刀便斩断了箭头,他看的尤为惊讶,自然多留意了三分。
当然对于这个舍生救人的少年,景颜也是打心眼里的佩服,是自己的同道中人。
宋夫子倒是向前走了两步,拍了拍景颜的肩膀说道:“你便是楚教习信中说的景颜吧,果然年轻气盛,哈哈,不错不错。”
景颜见宋夫子,如此不见外,有些不好意思的问了教习是如何评判自己,宋夫子也不遮掩直接说道:“他说你为人不错,心肠很好,愿意与人为善,只是你性格有些执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虽有一副侠肝义胆,却难成大器。”
徐定唐脸色微变,想着人家刚才百里驰援,夫子怎么就不捡些好听的说呢?若是景颜不高兴了,可就有些难看了。
景颜不以为意没有丝毫恼怒,拱手说道:“先生说的,有些道理,我日后会注意。”
少年看得宋夫子竟然对今日才是第一次见面的景颜,没有丝毫防备之心,待他就像自家子侄一般,心里对着眼前的青年剑客亲近了三分。
徐定唐本来没有抱多少期望景颜能够前来驰援,抱着试试也无妨的心思写了信,仅仅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景颜公子,真的在听说了自己是为儒家北游学子保驾护航之时,便义无反顾的赶来了,不惜与好些江湖人士为敌。
眼瞧着徐定唐的大弟子,从一旁的树林中走出,众人不再客套寒暄,看那弟子有些阴沉,徐定唐便上去轻声询问,思虑了一小会儿,也没有隐瞒,便和大家都说了。
“咱们被朝廷暗中支持的人,悬赏了不少银两,小到百十两大到上千两,数目各有不同,今天这些个匪徒就是为了取咱们的人头,去换赏钱。”
众人群情激奋,心中却没有了大战之前的胆怯,毕竟此时已尘埃落定,自己一方全胜,敌方全部授首,自己也损失了好几名镖师,重伤了十数个人。
今天的这些人马全是自发的江湖人士,都是一群刀口舔血的人,背后也没有什么错综复杂的谍网可以审讯逼问,其中好些人,摘了面罩,徐定唐一看便知,就是常年在外孤身一人,没有家室的浪人而已。
现在的问题便是,剩下的这十几个活口该如何处置?
其实众人心里都有个大概,只是不好开口。
那剩下的人中,还有两名少年,看模样才十六七岁,不知道受了谁的拐骗,参与到此场厮杀之中。方才就有些胆怯,畏畏缩缩的,此时都已经吓傻了。
眼见众人不语,本来就是来询问众人意见的镖局大弟子心下了然,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自己直接用眼色招呼了几个同伴,挑了几口锋利的朴刀,就要往林中走去。
“且慢!”
出声的正是宋夫子大弟子阮舟子,那人回头望了一眼阮公子,客气的说道:“不然如何?还请公子支个招。”
阮公子蓦然不语,心下也十分明白,这帮人放不得,但是全部杀了,自己又总觉得哪里不对,于心不忍。
仲轻云和徐知还两位小姑娘此时还不明就里,没注意到这片刻之间就要决定十几人的生死,穆流风和宁仪都沉默不语,似是默认了徐定唐的决定。
少年自然是不会开口说句公道话的,就算要他说,他也是会要这十几个人死,这等时刻,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若是情形反转,自己一行人被他们打败,哪里还有一个人的活路?恐怕下场只会更惨,尤其是马车中还有两名女书童和女弟子,她们的情形不更难言?
只会被这帮匪徒轮流糟蹋后一刀砍下头颅拿去换钱。
少年心中也有些可惜,那两个看着明显年龄小些的年轻人,只是此时生死相对,立场不同,自己做得了什么呢?也不该做什么吧。
阮舟子愣在当场,无法作答,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救下这十几人的姓命,终于是没有开口,等了半晌的镖局大弟子就要折返回去,结果那十一二人的性命,又听到一声“且慢!”
再回头一看,原来是那景颜公子。
景公子似乎是酝酿了一会儿措辞,才缓慢地说道:
“圣人曾言: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
这帮匪徒,截杀我等在前,心有不轨,确实该死,只不过其中有两人年纪尚轻,今日之事,他们兴许不知道什么前因后果,只是被长辈裹挟着参与了进去,他们还罪不至死,上天有好生之德,就放过这两位少年郎吧。”
本来就只是面子上和景颜维护着相安无事的镖局大弟子,冷冷的说了句:“他们两个不该死,那我们镖局死伤的弟兄就是应该?”
能做镖局的大弟子,自然也是不傻的,总是无时无刻的不在镖师之中树立自己的威信,拉拢人心。只是话一出口,他也意识到场间气氛有些过于剑拔弩张,而且刚才景颜也是出手救下了几人的性命,自己这番说辞太过卖弄了。
顿了一下,镖局大弟子又开口说道:“对不住,景公子,是我见许多弟兄死伤,心中有些难受,说话冲了些,这里跟你赔个不是,并不是有意跟你过不去。”
景颜点了点头,他才不在乎这些面子上的事情,早些年让人打的屁股尿流,家常便饭一般,面子什么的,也就那么回事。
宋夫子点了点头,心里想着,道义重,则轻王侯,楚教习对次子评价果然不错。
景颜绞尽脑汁的想了想,文采稀松,雕章镂句本就不擅长,终于是想到了一个缺口,开口说道:
“今日这场劫杀,若是将知情者全部都杀了,那自然还会有宵小一波接着一波来找咱们的麻烦,他们自然是来送命的,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也保不齐,咱们定唐镖局,在这些个小人手下还会有什么折损。
不过,要是将这两个两个少年放了,将消息传出去,让他们知道定唐镖局的厉害,省得一些不知好歹的狂徒过来送死,耽搁了先生们的行程。”
这番话说的倒是没有什么毛病,少年心中对景颜高看了一眼,就连夫子也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徐总镖头思索了片刻,也是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说道:“景兄弟所言甚是有理!”
既然如此,镖局大弟子,便一拱手,按照众人意思,做了一众匪徒,放走了两个最为年轻之人一条生路。
刚做完这一干事,收拾收拾镖师尸首,众人又听了景公子说道:“诸位,咱不如就手将他们埋了吧,这些匪徒以死,人死债消,咱们顺手,让他们入土为安如何?”
这个景颜真是不知好歹,定唐镖局的一众镖师都对此人心里生出不岔之气,刚才就是这人出言放走了两个匪寇,此刻自家兄弟尸骨未寒,他竟然还要众人将这批匪徒入土为安,真不知道是如何想的。
阮舟子没有说话,他心里也是这么觉得,但眼看场间众人都面色不善,自己也就没开口言语,但是心里明白。
这伙匪徒如果真按照律法来说,犯的是袭杀友国使臣之罪,同袭杀北黎使臣一般罪过,若是真的摆到了官府的台面上,这等罪状可不是一命就能相抵的,肯定是要诛连其家人。
这些尸首自然是没人会来认领,若是自己不管,先不说官府会不会收留,不让他们曝尸荒野,就算是官府收缴回去,最后无人认领,任由其腐烂,也是不妥的。阮舟子虽然并不认同景颜所说的“人死债消”一说,单单是把这些人的尸首扔在路边不管,最起码也是有伤风化的。
景颜看众人不搭理自己,也知晓自己人微言轻,便不再言语,抄起了一杆家伙,就往林中走去,要自己挖个坑给这些人埋了。
少年思索了一番,也随着景颜去了林中,将这些人入土为安。阿洪闲来无聊,也跟着去了。
穆流风将师妹送上马车,嘱咐了师姐好好安慰安慰两位小姑娘,自己便与师兄使了个眼色,阮舟子见有师弟支持,二人也不犹豫,也抄起了个家伙往林中去了。
阿洪,景颜,穆流风,阮舟子,阿凃,五人之中四人修有内力,一人手持宝刀。挖坑自然是不慢的,也耽搁不了多长时间,众人也不阻拦,静静等着五人归来就是。
场间突生异变,本来安安静静的躺在官道上的路障之中,突然传出了几声绷簧的声响,众人难以反应之时,两支袖箭,朝着宋夫子和徐定唐飞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