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北辰欢侯府虎踞燕山。从外看没有一点富丽堂皇的景象，倒像是座军镇，府邸建在两山之间，有丸泥封关之险。雄伟又肃杀。从上望去，群岭落于脚下，层峦叠嶂，远山近岭迷迷茫茫，千山万壑间，一座座碉楼遥相呼应，这便是大虞临近北疆的护国山脉。
作为大虞北境，传承百年的十二位诸侯，欢侯是镇守最北的一位，也是幽州十二诸侯之首，这府邸初建时与经略使，还有诸多将校府沿着山势联恒在一起，自成一道北方锁钥的门户。
可是今日的欢侯府邸不比往常了。连横在一起的诸位同僚府邸。已经逐渐被大虞朝廷收做军用，现在仅剩欢侯一家还伫立在燕山山脉。北疆堪舆图上，侯府看起来看起来分外扎眼。由不得人不多想。
欢侯封侯千户。
大虞朝诸侯土地及封地不隶属官府管辖，各诸侯自治。而且有权招募家臣，甲士，也就是可以屯兵备甲！这是百年前盟约策定，当时各地群雄并起，如果不是诸教牵头调停，天下也不会如此快的太平。早些年这侯府门下演武场还有大队卫兵巡视，近些年只剩下门内的府兵还披甲执锐，府外几人等都是常人打扮。
今日侯府很热闹，一向不常露面的侯爷，亲自出府，开了大门，两旁卫兵出门迎接，摆开了阵仗。远远地看的环山驿道驶来三驾马车。
幽州不比大虞其他二十州，幽州内不仅仅有六大门阀，还有边关六镇，也是权柄很大六家。这十二家乃是幽州传承悠久的世家大族，从更始初年大虞尚未立国，时至今日，已经数百年了，皇朝更替，十二家犹存。
今日来得三人，韩家族老是边关六姓的小祖宗了，十几个孙辈的男女分别嫁给了六镇军校，六镇内有人戏称，只要是头戴缨盔的，见了韩老都要叫爷，准没错。
另外一位崔老也差不多，幽州郡县好些官吏都要叫他声先生。
还有一位龙游商帮的副帮主，龙游商帮天下人尽皆知，这副帮主多的也是人尽皆知，一个商帮，副帮主十多位，让人着实记不住名字。
没带什么随从，三人仅是单薄的每人一辆马车，一个马夫和仆人，却也没人能小瞧了他们。
欢侯明里封地近百顷，实则兼并了大片土地还有城内的商铺酒楼。这三家，论有钱，哪一家都比侯爷富裕。
三人下了马车，皆是一身儒杉文生打扮，先是寒暄客套。仿佛才瞧见侯爷在此等候多时。
欢侯头束玉冠，须发茂密，虎背熊腰，站在那里就有一股拔山举鼎的气势，一双眼睛深邃闪着幽光，不怒自威。好在并未披甲，便装前来。要不然寻常人家见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乱子，惹的侯爷前来平乱。
四人交换眼色，心安了几分，侯爷并没给他们下马威，看来传闻不实，起码幽州的十二位侯爷还是心向自己的。
“世兄，府里请”三位管事与侯爷礼让客套了两句，也没多耽搁，径直登阶而上。
侯府位置奇高，驿道盘山而上，演武台停了马车还有一段“登天梯”约有二十丈高，常人攀爬上去都很吃力，要是战时攻打，更是天险！弓箭都射不到台阶顶，寻常士兵任他多少也攻不下这天险，只有习武有成的高手才能飞跃上来。
三位一口气上了顶，大气也没喘一口，侯府的大门，厚重木门漆了铁皮，众人鱼贯而入，在早就准备好的会客厅一一落座，满室清香。
“侯爷，今年举贤一事？”刚刚坐下，韩老便开门见山的问了，此刻没有外人，他也不喜欢那文绉绉的一套。
原来是因为前日有人看见欢侯爷的家臣在北辰府衙击鼓递了自己的举贤状。以往都是几家合在一起糊弄些名册，交予上头，从没有人单独击鼓举贤，尤其是幽州藩属的诸侯和门阀。如果是下人自作主张那还好说，如果是侯爷示意，那这幽州今年年景恐怕不好过了。
侯爷没有答他，只是盯着案桌上的鎏金香炉，随手按了上去。每次有贵客上门，侯爷都会燃起这名贵沉香，只是今日反常，鎏金香炉一次摆了四个，数量多了，香味很是浓烈。
不消片刻，香炉像是即将要烧融一般，烫红的发亮！炉子里的沉香碎屑也飞快的燃烧殆尽只剩了一堆白灰。家主仆人不禁露出异色，早就听闻欢侯有一套家传的心法，对敌之时真气可透过铁甲，焚煮敌手的心脉内腑。一直以为不过就是真气雄厚些，能将人的铁甲打穿，以讹传讹，却不想今日见到了真有这隔山煮海的精妙功夫。
“侯爷功力大进，可喜可贺啊！”
众人看到四只香炉，心下就明了了，异口同声起身道贺，屏退左右，神色平常，丝毫没有惊讶。
“今年武库中还剩余好些铠甲，放着生锈平白的浪费了，不如胡帮主搭手帮我转卖了，我这侯府也好周转一二，招待贵客，香火都要接续不起了。”欢侯深色往常，脸庞淡淡的朝着龙游商帮胡帮主，眼角有好像撇这着崔老学士。
“侯爷莫要说笑了，侯爷为边疆缮甲治兵，都接续不上香料，我们哪里还哪有香可以烧。”
回答的果然是崔老学士，胡帮主只是在那里不声不响的呷了口茶水。
自从南北两朝划定疆域，策定番属，大虞朝沿用前朝科举制不说，又新增乡愿举贤。科举取贤已经数百年。每隔三年秋，各乡各县各郡，考生参加秋闱考试，朝廷取其优者，地方州郡可补录官员，或召去京师参加会试，或者翰林院进修等。不过各地考生能中榜者不多，能京城会试后能翰林院进修或者留任京城更是少见，天下的才学大多以此为愿。
可自从元昭皇帝登基，原本一郡数年举贤不过一二人，现如今要求每年每郡举贤文武各百人总共二百人。
此举刚出的时候门阀氏族都以为这皇帝失心疯了，想来说每年每郡举贤文生百人，这百人如何安置，总不能统统做官了吧？哪里也容不下这么多空缺可以当差！这武生聚贤百人，更不知道他们供职在何处，在何处领银钱了，哪有多余的粮草供给他们。
起初都以为是新皇登基三把火，听信了那个杨太师的妄言。
后来没想到愈演愈烈，各地裂土封疆的侯爷还有门阀豪族，都想看朝廷的笑话，看他怎么收场，没想到朝廷发着俸禄白白养活这帮“贤人”。至于武生就更为直接了，直接编排州郡马步指挥使门下，也不知朝廷哪来的银子。
举贤的文生和武生可以经由人举荐，由官吏举荐，也可以经由地方诸侯和名士，也能府衙击鼓毛遂自荐。起初各世家，还举荐了一些寒士，这些文生还大多做了无关紧要的供职，不值得结交，也结交不过来，就没在意。
先是年轻的文人奔着郡城去了，后来小一点的主家干脆连看家护院的人都找不到了，功夫好些的便毛遂自荐做了武生，北方一郡之地也就三四十万户人家，每年能有多少才子佳人？过去科考大浪淘沙选贤不过一二人。现如今每年的才俊都让朝廷拔了头筹，这让世家门阀都慌了神。
若是长此以往，那传承千年的世家大族，最后连看家护院教学授课的人也没了，那不就没落了吗？先是给自家的包衣外族提了月钱，又收拢了一众有些名望的读书人，暗地里组织百姓去县衙闹事，大抵就是告子孙不孝，田里的地无人耕种，老人卧病在家，子孙在州郡里任职，银钱也不多无法回来照顾家人，老人险些饿死之类的状词恶心朝廷的县官。
哪知道朝廷更像是杀红了眼，自元昭三年下昭，大虞各个郡县修建善堂，专门供养老幼妇孺，更有礼佛堂和三教道统祠堂，凡是乡人不愿耕种者，或不可耕种者，可以将田地承托给官府，官府代为耕种，而且提供吃穿度用住所，愿意为祠堂里泥塑神仙念经祈福的，还有月钱。这一切好像是蓄谋已久。只是幽州特殊些，抵触比南边强得多，以北境贫瘠为由。
元昭新政联合善堂已经施行了将近三十年，假戏也真做了！
幽州，大虞北境屏障，兵马最盛，土地肥沃又民风剽悍。幽州十二侯之首，欢国侯，这几年年府内属军，都没有按编招满！武库内好些重甲生了灰尘！其他十一位侯爷自然更凄惨，前朝时，副百夫长才有成套甲胄，这重甲更是少之又少，搁在战乱年代，一套重甲能换十几处宅子。几日前，世代投身侯府的军户，竟然有人越过侯府私自举荐自己去往朝廷边军任职。
平地起惊雷！
“我的香烧完了，诸位不知快了否。”侯爷轻轻呷了口茶水，暗里瞧了瞧三位的反应。
“侯爷说笑了，你我三派理气连枝，几百年来同进同退，绝没有疑心侯爷的意思，今日就是来请侯爷拿个主见。”韩老将军立刻起身说道，此时此刻四人都已经明白，不能再有异心。
其实大虞其他二十州并没有幽州山头林立的这般厉害，往往一州之内盘恒大家门阀多则六七，少则三四，军侯二三。很难有幽州边关李，韩，崔，马，杨，祖六军镇。
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沧阳柴氏，永清史氏六大门阀。
外加十二军侯裂土封疆。
有些不知死活的民间杂话文还有编排，说是百余年前六姓六镇十二豪强就是看大黎还是大虞谁给的利益更大，就做谁的率土之臣。当然这些民间杂话文向来都是捕风捉影。
“以往船帮都是往北方运粮，近些年天公作美，地下的红薯吃也吃不完，运粮的船停了，倒是往来神都洛阳的客船日渐多了些。粮船都荒废了，要是北方一时歉收，我等都不知道怎么运得来粮食，真怕误了国事。”胡帮主摸着下巴，似乎心不在焉随口说的。余下三位听了他说的这“无关紧要”的话，一时间都眯着眼，好好思虑，半晌才有人搭话。
“若只是咱们幽州歉收，并州青州州牧派些粮车也就济事了，咱们只怕是还要帮忙搭手，皇城司也是会协助押运的，若是拢州并州青州也粮食歉收，确实有些难处了。”
那侯爷哪里不知道他们心中所想，此计甚是歹毒，平日里和善的崔学士，干起杀人放火勾当眉头都不皱一下。这是要暗地里毁坏大批耕田，致使官府公田绝收和散户粮食绝收！
幽州孤掌难鸣，如果关陇六柱国，太行六国公都点头了，大事可成。
百姓尚且顾不上自己温饱的时候，什么举贤国策，一张废纸。
这韩老头才是反应过来，原来今日来之前，就定下了策略，只是不知道是侯爷，还是龙游商帮。不知道前日欢侯家臣击鼓举贤自荐，是不是只为了寻个由头将众人聚在一起。
如此一来，粮食大灾，朝廷收不到粮食，近些年年年举贤，郡城已经比往常要多养活上千官差了，别说银子就是粮食也不会有多少富裕，储粮自然不够维持善堂和赈灾，到时候犯不着自己动手，举贤令不攻自破！如果答应下来，眼下的重中之重是知会幽州外士族门阀。但是不能走漏风声，免得惹祸上身。韩老头心里又是一惊，面上却丝毫不显，怪不得今日只说一派出一人，原来是不想落人口实。
“大虞二十一州，怎的会是我幽州先有天灾？”韩老头还是说了句“公道话”想要从长计议，毕竟兹事体大，就怕被人摆了一道。大虞开国二百九十姓，一千六百五十一家氏族，或有行事嚣张跋扈，欺压百姓犯众怒，或有通敌叛国被剿灭，大多数逐渐没落，兼并。经过一百多年，大虞还有一百零二世家，六军镇，六柱国，六国公，有备甲之权，各地藩王逐渐被国姓，李姓藩王还有地方官吏分化，虽然还有备甲权，但是，外姓诸侯能组私军杀伐者，预估三四十左右。
“也许是边关要冲，戾气太重了吧”侯爷轻轻压着盖碗，目光逐渐从四人身上掠过。
半晌无人言语
“我帮近日有批上好的皮子要寻买主，太原王家，河东裴家都预定了，只是买主不识货，想让几位帮忙看看，若是货对，就盖个印，我就给他们捎带过去了。”胡帮主风轻云淡从袖口抽出一封信笺，上面已经有了几方印记。
“那些山野子弟，读不得基本圣贤书，未必比得上咱们门里的举人进士。这山野里的土包子还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不成。只要他们按章做事，咱们就不要怕他什么，眼下太平了好多年了，咱们兴许有别的办法。”韩老头也知道眼下几十年太平了，不像以前的那般动荡了，大虞对他们这些士族门阀，没有什么依赖了，但是想着此计若是实行，竟然要搭上许多条性命，心有不忍。
砰！
侯爷手里的盖碗茶应声而碎，茶水肆意流淌，汇聚在桌沿滴答滴答打在地上，声响格外清晰。
“侯爷息怒，在下只是多言试探，并无二意”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抽出来一张信笺“今年的举贤人数已经凑齐，我前些日子专门挑了些穷乡僻壤发了文书，尽是些乡野村夫，东拼西凑了二十人，去领朝廷的公粮...”
秋月春风，是非成败难辨英雄；晨晓生死迫，夜半笑谈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