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母亲和弟妹，林丛这才想起来，连忙询问侍卫：“冯将军呢？这两天没见他。”
侍卫嗫嚅道：“那晚冯将军护送夫人和小郡主出城，返回途中遭遇了蛮子，寡不敌众，冯将军他牺牲在了熊林。”
这个消息不啻于重大的打击，林丛只觉一股热流上涌，咸的，还有腥味，那是一口鲜血，他“哇”的一口喷在城墙上。桦城经过三天的战斗，损失了几名大将，像冯忠林这样智勇双全，经验丰富的老将还是凤毛麟角，他的牺牲带给桦城的无疑是雪上加霜。“我该怎么办？桦城该怎么办？”想到桦城将破，林丛像疯癫了一般，他没有了重振信心的动力。他看着大半部分燃成灰烬的将军府，依稀还能辨认出哪里是自己的宅院，哪里是过去的大厅，不久之后，桦城也将像它一样，面目全非，成为灰烬。
侍卫扶着林丛靠在垛口休息，兵丁送来水袋和干粮，林丛吃了几口，侍卫忧心忡忡地说道：“将军，你要振作起来，桦城里还有好多事需要你。”
林丛感觉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既无法挽救桦城，也无法挽救父兄，他是个没用的人，或者说，在自己有用之前，就被天神抛弃了。“比如城里的粮食已经严重短缺，士兵们每天只能吃一顿饭，百姓聚集在南城，闹着李主事发粮。”这李主事便是掌管桦城钱粮的李飞龙。
这句话让林丛咽下的每一口干粮都充满的愧疚，他把剩下的一个馒头交给侍卫，说道：“你说我该怎么办？”他实在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林丛小儿！不会打仗！害了百姓！害了自己！”林丛朝城墙下看去，饥饿的百姓坐在将军府的废墟上，有气无力地对他进行抗议。其中不乏卸了甲胄的兵丁，因为他看到一双双穿着军靴的青年男子也位列其中。
林丛心力交瘁，原来管理一座城池是如此艰难，他茫然地说道：“士兵们不能哗变。你去看着点儿。”看着他萎靡不振的样子，侍卫实在放心不下，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还是领命去了。
天空阴沉，雨点仍然不大不小，不轻不重地打在林丛的脸上，冰凉刺骨正是这个季节的感觉，他的父兄和他一样正在忍受苦难，而冯将军长眠熊林，为桦城，为林家做到了鞠躬尽瘁。城里的百姓依旧在叫嚷，城里废墟的青烟和雾气搅在一起，像牺牲战士的灵魂，围绕着他们生活的城市，久久不肯散去。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林丛逆着雨点打来的方向站起身来，他看了远处的父兄最后一眼，算是道别，身影便消失在了北门的城墙上。一路往南走，平时车水马龙的街道现在只剩下战争的创伤，房倒屋塌，废墟下面还可能压着某家的亲人，他的亲属就站在废墟之上，用憎恨的目光迎接林丛。
战争不由我而起，我却是桦城最大的罪人。这是林丛的第一场仗，在这之前，他一直被桦城的坚固传说麻醉着，他的理想是去林城当臣宰，辅佐林松，辅佐他的儿子林莫，却不曾想到有一天会穿上极不合身的盔甲，指挥阖城的将士，面对凶残的敌人。经验的缺乏让林丛在战争的一开始，手忙脚乱之中，失去了城外的大小粮仓，现在百姓和官兵只能忍饥挨饿，他们对谁来统治这座地狱般的城市已经毫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自己是否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林丛默默承受着百姓利剑般的眼神。声音越来越大，都是百姓的声音，都是百姓愤懑的声音。当林丛满面灰尘地站在粮库前的木台上时，百姓顿时鸦雀无声，他们寄希望于林丛带来了好消息，不求前线捷报，但求今日能填饱肚子。
林丛手里提着褡裢，他从褡裢里拿出一个馒头，有些干瘪发黑，他说道：“这场仗，我没有打好。”他酝酿的情绪只迸出简短的一句话。
看他凝重的表情，百姓就知道，这位年轻的长官只带来这么一句道歉的话。“我们不管，我们只要吃饱肚子，快开城投降吧！”百姓的情绪又一次的激动起来，附和的声浪响彻了南城，更有甚者，捡起地上的石子投向木台。李飞龙赶忙护着林丛匆匆下了台，随即手持长枪的兵丁和百姓推搡起来，看样子，如果不加派人手，粮库很快就会被百姓占领了。
李飞龙保护着林丛进了粮库守卫的值班室，林丛摘下满是泥水和雨水的头盔，被汗水浸湿的长发垂了下来，他靠在椅子上，双眼紧闭，问道：“李飞龙，现在该怎么办？”
李飞龙站在一旁，急得满头是汗，他并非无法回答林丛，而是他的答案可能立时就能让林丛崩溃，四面围城，粮草短缺，民心涣散，其实这座城已经丢了，见他不答，林丛苦笑一声，说道：“大家是不是都想让我投降？”
李飞龙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这样百姓和官兵都有活路。”
林丛问道：“你也建议我这么做？”
值班室安静得有些不适应，李飞龙不再说话，默认了投降的选项。林丛的脑海里转过千百个念头，投降可以保全城里大多数无辜人的性命，可荣誉呢？责任呢？不久之后，这支敌军会朝着林城进发。想到敌人，他早晨已经通过望远镜看得一清二楚，是旧北齐杨氏的藤蔓旗，他又想起冯忠林的警告，若是杨沐青可就麻烦了。
李飞龙又一次劝道：“将军，投降不过是权宜之计，日后，咱们还可以反攻回来。”
反攻？可以么？不等林丛反驳，李飞虎风风火火地跑进值班室，他是来找哥哥李飞龙的，不料却意外撞见了林丛，他僵在那里，把跟哥哥说的话全都忘了。林丛问道：“前方战事怎么样了？”
李飞虎一怔，旋即清醒了过来，说道：“将军，敌人还在休息，亲王和林雄将军……”
“还淋着雨呢。”林丛早已经想到了。
李飞虎看了一眼哥哥，对林丛说道：“我是来找我哥的。”
林丛看了一眼二人，一文一武，一静一动，林丛感觉休息够了，说道：“你们哥俩谈吧。”他似乎预料到了什么。
李飞龙拦下林丛，对弟弟说道：“有什么事不能让将军知道的？”
李飞虎嗫嚅道：“这……好吧。”
待林丛重新坐下，他的表情告诉李飞虎，自己能接受一切坏消息。李飞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像是下足了勇气，才说道：“敌军在南城外架起了井栏，瞄准的正是我们这里，将军，开城投降吧。”他已经做好林丛震怒的准备，但没想到林丛右手拖着下巴，很认真地在思考他的建议。
百姓仍然在粮库门口大声喧嚷，哗变的兵丁也加入到暴动的队伍中。先开始，林丛还能听清百姓的叫骂，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多，嘈杂成为一片，林丛只感到脑子里似乎有一群蜜蜂在响。桦城，粮仓，父王，哥哥……许多的人在他眼前转来转去，都在责备他用兵不当，守城无能。一切都犹如遨游在天际，他漂浮在空中，什么感觉都已经消失……
“将军，将军……”李家兄弟的喊声把他重又拉回了现实，“不，我不能投降！我要，血战到底！”
“砰！砰！”两声巨响，羽箭的撞击像是敲响了桦城的丧钟，值班室屋顶的尘土洋洋洒洒地落下，一名身穿钢甲的军官满脸灰尘，跑进了值班室，他的身后是十来名兵丁，战争留下的痕迹已不足以看清他们的面目，不过林丛能感到他们身上浓重的杀气。那军官剑指林丛，怒道：“黄口小儿，把大家伙儿害成这样！今天，你若不降，就把命留在这里！”
李飞虎虽然也劝降林丛，但对上级的忠心还是让他和那军官拔剑相向。军官笑道：“哼，反正今天兄弟们也不可能活着出去了，尽管来吧。”
都是自家的战士，眼看着就要动手，林丛斥道：“住手！”说着，他从椅子里慢慢站起，表情极其痛苦，仿佛接下来的决定是要取他的性命一般，林丛一字一句地说道：“传令下去，粮库的粮食给百姓分了，城头挂起投降旗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