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娘亲总是低吟:“浮生若叶梦,人间白头翁。”
那时,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知她总是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叶子。
我原以为娘亲爱叶如痴,后来才知道她也恨“叶”如狂。
她一直在等一个姓“叶”的人,那人就是我素未谋面的爹,莫叶。我,叫莫得。
刚打了春,我十三岁,娘亲三十二岁,年华正茂,却因着一场大病瘦得见了骨,脱了相。
初秋的一天申时许,我拽着一个上了年纪、虚发皆白的郎中进了家门。他捂着胸口急剧地喘着气,许久方平静下来。
他坐在床前的凳子上,伸出老树皮一般的手,颤颤巍巍地给娘亲把了脉,而后示意我到门外说话。
“不中用了,不中用了,倒是可怜了你这娃了。”老郎中在院中踱来踱去,看着我叹息道。
“郎中,我娘亲她……”
我刚开口,便觉脑袋一阵眩晕。
“掐不过秋末了,我也只能开些药吊着她的命。”他顿了顿,又说道,“气结肺腑,药石无医,‘情’之一字远胜毒蛇啊!”
听完此话,我心里木木的,只一双腿却猛地软了下去,急扶住门才堪堪站住。
“唉,真是可怜哪!”
心口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若万蚁噬咬。
用手扶着墙,我强打起精神挪到床边,安抚了娘亲几句,又给她掖了掖被角,方踱到门外。
老郎中见我出来,捋捋胡须,缓缓道:“小娃娃,随老夫去抓药吧。”
我只“嗯”了一声,便蹒跚着随着他离去。
一路上他跟我絮叨了些这病的来由,我听不大懂,想着应该跟我那爹有关。
半个多时辰后,我回来了,依着大夫的嘱咐将药在屋外煎了,待药汁只剩一碗水的量时,拿碗盛了,就着布端进屋里。
屋里暗暗的,泛着凉意,我慢慢地挪到桌边,将碗放在上面,又在旁边的矮柜里摸索到一截蜡烛,用火折子点着了。
昏黄的烛光在墙上照出一截黑色的影子,一动不动的。
娘亲正如刚出生的婴儿般安详地睡着,只是呼吸微不可闻,胸前略有些微起伏。
我呆呆地盯了许久,怕一转身,娘亲就永远睡着了。
眼睛酸的难受,我猛地转身,大颗大颗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砸向桌面。
不,我不能哭,于是连忙拿袖子擦着,却越擦越多。
莫得,你不能这样,娘亲会心疼的你知道么!
我咬着牙,忍了又忍,方把又要决堤的眼泪逼乐回去。
拿手摸上药碗,已不烫手,于是端着走至床前,轻轻唤着:“娘亲,娘亲……”
她的眼皮子动了好几下,才缓缓掀开。看到我,似乎是想笑,那塌下去的面皮儿却不听使唤,我看着,比哭还难过。
我扶起她,嶙峋的骨头硌得我手疼。
鼻子又酸的不行,忙用手指捂着猛吸了两下,才勉强吞下泪意。
娘亲缓缓地抬起手,想摸摸我的脸,胳膊却抖了好几抖。
我弯下身,用脸蹭着她的手心,那粗糙的皮儿刮得我生疼。
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混浊,只是那满眼的温柔却仿佛要溢出来。
我一勺一勺喂她喝了药,最后给她塞了糖水。
其实,她已经不辨五味了,但我还是希望她能够甜甜的。
我看出来她想多跟我说会儿话,但是不一会儿,她就开始喘气。
我紧张地把她放平,给她顺着气儿,一下、两下、三下……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再次阖上了眼。
接下来的日子,她时睡时醒,醒的时间总是很短暂。
有一天,我上山砍柴,回来一进小院,就闻到了独属于娘亲的饭香。
我扔下柴篓,狂奔向厨房。
一抹随时都会散去的影子在眼前晃动着,我的眼睛一下子就胀了起来。
透过袅袅的炊烟,娘亲笑着看向我,朝我招着手。
我飞扑过去抱住她,两条短胳膊都能在她身后完全交叠了。
心尖上一阵儿发颤,手心冰凉。
娘亲揉揉我的脑袋,柔柔说:“阿得,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往后,还要更辛苦你,娘亲……对不住你。”
我拼命摇着头,抱得她更紧了,那硌肉的痛似乎钻进了骨髓里。
我闷闷说着:“娘亲,阿得不辛苦,娘亲没有对不住阿得。”
她摸着我的脸,拿凹陷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似乎想把我拴在她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笑了,一如当年的唐棣之华。
“阿得,咱们吃饭去。”
“好!”
这一顿饭,我们吃得很慢,似乎要吃过这段岁月。
饭后,我洗了锅碗,擦了擦手,一掀帘子,就看到娘亲蹲在院子里拾叶子,折成蝴蝶的形状。
我走过去,停在离她不远处。
她的眼神愣愣的,似乎在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少时,她站了起来,踮起一只脚,低眸浅笑,轻展手臂,翩跹起舞。
风轻轻拂动她的衣摆和发丝,她浅浅低吟着:
“回眸惊鸿影,一舞谢情郎。
南方有乔木,可望不可想。”
她舞着舞着摔倒了,再也没站起来。
“阿得,我,这一辈子,错就错在爱上了你的父亲,从此地狱深渊。”
“你要记住,活着就好,不要想着为我出口气,也别,爱上任何人。”
她在我怀里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我哭得竭斯底里,连着胸腔都发疼,吐了好几次,最后也只能吐出些苦水,嗓子发紧发疼,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街坊邻居忙前忙后帮着料理后事,安葬了娘亲。
秋雨中,我跪在那半山腰上隆起的孤坟前,心里一片死寂。
黄土垄中,埋了谁的骨?谁的情?
接下来的十几天,我浑浑噩噩的,心空了,也死了,眼前只剩下黑暗。
我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活着。
这十三年,我的一切就是娘亲,现在,我一无所有。
我躲在被子里哭,哭了睡,再哭再睡,任凭泪水濡湿了被子,一片冰凉。
街坊邻居和我的拜把子兄弟来了又回,每顿与我送饭,每顿又抹着眼泪儿离开。
“阿得啊,你得好好的,要不你娘亲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得安生的。”
“孩子,你吃一口吧,就一口,算大娘求你了!”
“得宝啊,你跟爷爷说句话,爷爷心里揪着疼啊!”
“狼把子,呜哇……你倒是说句话啊……呜哇……”
我如泥偶般被他们强行喂饭,喂水,过后又是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