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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近代科学与民主先驱沈学之短促生命光华(3)

当知沈氏之倡立侠会,旨在结天下英髦才俊,共挽世风之浇漓。此盖青年壮志,何况沈氏才学出众,信持坚卓。且广受西学熏陶,醉心于集会结社。正亦表现同时代创立学会风气下一位思想先驱。清季当甲午中日战后,国人醒觉动力强烈,自1895年起,各地创立学会组织,如雨后春笋。三十年前鄙人有文讨论,可见拙著《晚清政治思想史论》(台北,1969)中载《南学会》及《清季学会汇表》两文。可惜未能收载侠会,真是令人遗憾。

《侠会章程》有七十款之多,备极详明,较之同时其他学会章程、规约,既比之详细,又独具特色。颇值得展陈申叙于世,以备后世史家之考镜采择。兹愿分别类项,研析载述于后:

甲、立会宗旨

《侠会章程》中有几项条目在表明立会之用意宗旨。开宗明义的一款即说:会名侠会,令在会及未在会者,顾名思义。《知新报》,第三十八册,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一日刊。

另一款目表明大旨:

侠会大旨有七:一通力,二通才,三通财,四通胆,五通命,六通荣辱,七通好恶。同上。

另一款目表明总旨:

侠会总旨一:一人重如一会,一会重如天下。同上。

沈氏所举侠会宗旨,鲜明确切,扼要精简,志趣绝非寻常。估断这一立场,绝不同于传统士大夫之志节,与同时知识分子之创立之各式开新学会,也绝不同调。吾人就其七项旨趣与一项总旨来考察,出发点而言,有一致之处。而目标功能,用心则大异于其他学会。那就是他的社团性之强烈与体制性之充分西式,要造成改造社会的表率与力量。这须在以下分析其他款目中见之。

中国近代之创组学会,鄙人于三十年前著文探讨学会特色。可引据以备时代背景之参考:现代性之学会,昉于清光绪甲午(1894)戊戌(1898)之间。实袭西洋体制,尤仿英美教士在华之广学会(The 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Christian and General Knowledge among the Chinese)。其异于往古者,盖为客观化之社团组织,循一定规章以为会员行为之约指,有固定宗旨及专门性之旨趣,会友须负担一定量之会费及年费,为宣扬某种理想,有机关发行之报章书刊,并由选举以组织执行中枢。总括言之,其学会本身实为一灵动之有机体。王尔敏:《晚清政治思想史论》,页134,《清季学会汇表》。

沈学所倡侠会,适在全国学会启步之同时,完全符合上述特质,但其组织、功能、运作以至规章条目,则更是脱胎于西洋结社形制。特别是最像基督教青年会(Y.M.C.A.)之组合与运作。实表现充分西化。重要之点,在于真正引进西方民主之习惯。

乙、会友职司

会章规定入会者称会友,无会员名义。为推动会务,会中人全部分十二类,有职司者十一类,分为:主会、主笔、主语、司财、博士、乐士、修士、值事、稽察、访道、探问,最末一类即是会友。

立会以一千人为一股会,三十股会为一大会,三千股会为一全会。以一股会千人而言,会友任职,定为主会三人,主笔六人,主语六人,司财十二人,值事十二人,博士十人,乐士十人,修士十人,访道三十人,稽察三十人,探问三十人,其余众八百四十一人则为会友。凡有职司者,统称司会。

会中有职司各人又各须负起一定职掌,规定相当具体。正主会主理会中一百五十八位司会,自是一会中之领导人或主席,当时则无此名称。左主会主理开会止会时刻,及问评一切;右主会主理会友会客进会到会人数。主笔头二两班挨期更替。正主笔读记录,左主笔写记录,右主笔收录。主语会中信册,及发公举票。主语亦头二两班,挨期更替。正主语定聚会单及宣读。左主语读会中来往信册,右主语收阅公举票,及代会友传语。司财十二人,正司赈一,报各项用费及会友捐款。副司账十一人,主用出捐入。值事十二人,正值事端整聚会器具及坐位。副值事十一人,款待会友会客,及投递收取聚会单及公举票。探问三十人,专门探问会友近况,通连消息。稽察三十人,专门稽察会友功过,劝勉激励。访道三十人,专门访慕未入会诸高明豪杰。修士十人,品端学正,可为会友解隐忧理曲直。乐士十人,志壮气和,善音乐、跳舞、打弹、踢球、着棋诸艺,可教会友纳闷消遣,操身练力。博士十人,或西文,或实学,可为会友之师。主会、主语、主笔、值事、司财,为内司会。稽察、探问、访道、修士、博士、乐士,为外司会。《知新报》,第三十八册,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一日刊。

细察上述《侠会章程》之详订司会职掌,当亦备见其组会用心与活动大概,实是透露重大意涵,深值探析追考。愿略抒所领悟:第一,见其司会行事所定,可知这是一个具社会教育功能之社团。不同于同时其他学会只重新知新学以及公法国权唤醒民众之宗旨。

第二,看其博士职掌,是要精于西文与实学。这与同一年具盛名的上海“译书公会”不同。这是直通西文,而此时之实学已是包罗科学技艺新知之学问(参见拙文:《晚清实学所表现的学术转型之过渡》)。此时全国学界仍以“格致”一词作通用。沈学之《盛世元音》亦只言格致,惟在此仅晚一年之间,即已改用“实学”一词,是同时代共喻,值得正视。

第三,最特殊之处在于乐士职掌。原来这些司会首领是擅于音乐、跳舞、打弹、踢球、下棋等技艺,这五项全是西方少年喜爱玩艺。这是洋人生活中的团体游戏,社交活动。而中国圣贤向未立以为教,中国绅民亦未尝有其娴习。中国小民游乐之具是踢毽子、抖扯铃、打蝶螺、骑竹马、滚铁环、放风筝。团体游戏则有舞龙、舞狮、鼓舞、钹舞。中西实大不相同。显然沈氏在圣约翰学堂求学经验,这些全属同学课外活动共有的技艺。能引进于侠会活动,则最为符合基督教青年会的重点功能。这与当年同时代之学会完全不同,沈氏思考当有所依循。凡谈社会变迁者,此点十分重要。因为这在中国人士笔下首次出现这一主张。

第四,另一重大特色,则是会务运作中的发出公举票,收阅公举票。此是华人手笔文献中首见之选举制的票选手法。同时代之学会,只言公推,未尝见有票选公举之说,正是表现学会所实践的民主形制。这十分重要,当是铁证不疑。这一行为也应是脱胎于基督教青年会的固有体制。凡论中国近代民主思潮者,当不应忽略这一个时代前徽。

丙、会友资格身份与义务

《侠会章程》对于会友资格、入会、身份及义务,规定有好几款,在此可引叙分明,或不免琐屑,但望世人解悟。

其一,“中国会社,风气未开,侠会创立,并无口令、会服、凭票,以免人疑”。

此款反映西方社会之常规。大型之社团如基督教青年会、救世军(Salvation Army)俱有会员证、会服和识别口令,沈氏不能仿习,但意有所指。

其二,“凡欲入会,会中允后,当亲书姓名、年龄、居址、事业于侠会谱上。与正主会谱上,与正主会握手,为入会之证”。

其三,“入此会之人,无论中西各教,凡能守侠会章程,便可入会”。

其四,“此会贫富长幼一律在会内依会内称呼。尊称先生,自谦晚生,平称你我他可也”。

其五,“会友亦有职分,宜一切以侠自问。果然有些侠骨侠气否?始终守会中章程,成一侠友。一心地光明。二谦逊和悦。三会中不妄噪喧哗杂乱。四静听主会共答是否。五或有见解,可起立直陈。先呼主会二字,主会手按摆铃,铃一响方语。亦如问,二响虽未语完,亦当坐下。(原文缺六)七会友起立陈语,一事至多两次。八如不得已处,写字条交值事,投主语代陈。如主语勿陈,可为论说,下期交主语宣读。九如同时有人起立,当让前坐先语,左前右后。十侠会之堂,非争气之地。会中或有得罪耐不得,当写字条交值事投稽察可也。十一会中衣服宜整洁,不可吸烟吃物,抹涕吐痰。以呈崇敬。十二起立陈语,每次至多三分钟”。

其六,“毋论会友司会,皆宜捐资。毋论司会会友,皆无薪水。或有穷困会友,难出捐资,或司会过于辛劳,有殷实会友代偿捐资,及供贴薪水者听”。

其七,“侠会创始,入少用多,许每人捐洋一圆,每年四季收齐。以后略有成观,每人年捐一圆已足”。

其八,“本会除皇上赐帛外,外人捐廉赠银,一概不受。以本会不能代外人出格外力量。亦不能妄受无报耳”。所举八项款目,俱本之于《知新报》第三十八册至四十二册。乃采辑而成,未按原章次序。

上举八款条目,订章详明具体,具载会友义务权利。不受官宦捐银,尤具特色。同时期之著名学会,若强学会、保国会、苏学会、南学会、各地不缠足会(如湖南、广东)等等,俱是网罗官绅为会员,大量接受宫绅捐款,且公布报章,而侠会章程则惟一例外。其他规定,亦非其他学会所能想到。正亦见其自具特色。

丁、侠会场所与开会布局

中国自1895年起,各地创立学会,成为共趋风气,亦具体表现思想醒觉动向。前已略举此一时期全国学会之各色宗旨,各类章则,各样共具之特色。时代精神,甚易判析。然比较同时代各种各样之学会,其创始之际,无一家提及会址场所,盖其时全视作不成问题,丝毫未作讨论。只有侠会章程,很重视会址及其场所规格形制,开列数项款目,加以明订。自足见其不同寻常。愿举如次。

其一,“立侠会至少一千人,起会聚一年之捐,造侠会一所,及台椅器具。或以一季之捐,租大厦一所,及器具一切,租赁亦可。月费千圆,绰绰有余”。

其二,“侠会所宜打图样,一须通风高敞,圆顶聚音为妙。上下二层,如戏园围楼,便外客或妇女入内观听”。

其三,“侠会分五所,中东南西北。中聚会所,东会客所,西公司所,司会写字台及德律风处。北枢密所,系公举人退坐之所。司会聚议及活门之所。南前门进会之处,有告白版一方,上粘告白等纸,名告白所。并无门房,有值事应受一切”。

其四,“会中坐位:正中正主会,面南。左左主会、正主笔。右正主语、左主语。五人高坐上面,有几无台。上有挂灯。下面坐位:成半环式。前坐第一排:左面写字台两只,系左右主笔坐。正司财、正访道、正博士、正稽查、正探问、正修士、正乐士、正值事十司会。余坐让客,其余司会杂坐。会友间,通上下问答。款待投递有值事,值事坐每(排)第一。茶点在客位间,有值事应受”。

其五,“主笔写字台,当另有保险灯各一,及其余物件,舒齐全备。其地适近正主笔、左主会,便询问一切”。此处引录四项款目,是汇合《知新报》第三十八、三十九册两处条文采辑而成。

看来侠会十分讲究聚会会所之场地与其具体布局,在同时代中之学会是绝无仅有。考其会所形式,自全袭西式,中国境内除上海、香港、天津等地有洋人聚居之处外,也是绝难见到。若就华人而言,在当时更是无此规制,也全无从空想。但以沈氏出身于圣约翰学堂,自是熟见而且洞悉其功能。此于1897年出于华人之手订设计,亦当是前无古人。

戊、实现侠会中心思想之设计

侠会中心思想已在甲组一节列明。惟沈氏注重如何实践履行,乃作深思而进拟实现之法,不厌一一反复辨明:其一,“如何通力?有侠会故也。一人力十斤,千人力一万斤。比例千分之一。一丝力不能悬寸木,千丝力可以起梁栋。其所以不独千一之多,尤在齐齐整整,循然不乱之故。本会以德益友,有进无黜。其自轻者必然自退。与本会消息不灵,探问无着”。

其二,“如何通才?本会苦心,第一辟弃迂习,开拓心胸。会内每次有要题辩论,使人人心灵活泼勇直。会外有博士师资,辩士所语,即吾所语;博士所能,即吾所能。如吾有抱负,可问之会中,是人才易学,吾才易通。君子以文会友,切琢之功,靡有涯也”。

其三,“如何通财?朋友有通财之义,所以济有无也。然择交不慎,累在旦夕。小人为利之诮,何可胜道?本会所以名侠者,最重廉耻。不轻易受人,不轻易授人。腾挪一切,正司财有部(簿)。有定期,有定数。无非公款。如果真实正大,多至三四万两,或三四十万两,亦何难聚股。不十年,此会欲聚三四十万两,余知易如反掌。当时可得全会十个,或不止十个”。

其四,“如何通胆?胆者,勇敢信托之谓也。不失英雄本色。行则行,止则止。无半点偎逶难色。会中有博士论其可,修士辨其正,乐士呈其情,探问、稽察、访道,皆何如人也。寄千人之胆于—事者,已尽千人之心于一事矣”。

其五,“如何通命?有人受非礼之死,侠者见之,定为不平。然不知死者平生果然明正否?当冷一脚。惟侠会中人,外有稽察,内有日记。如死在非礼,不为报雪,是会之耻也。旁人已是难平,况侠友乎?杀侠友之命轻,夺侠会之仇大。由渐而杀及吾,杀及全会,则将奈何?凡不能雪侠友之冤者,未之有也。至全会不待言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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