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西诸论，皆实测物理，此编之所本也。龙之见于经传者旧矣。《易》曰：“飞龙在天。”不言行雨。又曰：“云行雨施。”不言由龙。若龙能行雨，亦非可目睹而肊揣者也。故疑之。同上，页11。此则舍弃不实之故说，而宗奉西方实验之明证。
再进一步考察，凡于中西方信仰旧说明显表现迥然异趣之处，郑氏亦能据理辨析，而推衍其可信可靠之点，选择信从。自古言五行，西士言四行。孰可信，曰：吾兼信之。曰四行之说，吾固非之矣。利氏之斥金木不足以配五行（原注：见乾坤体义），是交讥耳，子安得而兼信之。曰利氏之抑金木于水火土是也。其讪五行非也。古人偁五行是也，今斥气于四行之外亦非也。何则？五纬之著于天，虽由人命之，亦可知其从来者旧矣。未闻西士易金木之名也。后人说理，附会阴阳，穿凿生克，吾固弗信。而卜筮诸术往往神验者，固不可谓非阴阳生克之实理也。则金木焉可删也。气在天地，充满流行，变化之所从出，能以西士四行之说为诬乎。（原注：西洋水火土气。即释氏地水火风。盖西域称述如是，不始利氏也。）是故古人偁五行，盖错举其要，实足以该乎万物。而独不言气者，非遗之也，气不可见，故浑而不言。如盖天之学，非不知天为浑象也。气不可执，故寄于五行。犹四端之推未始外信于五常也。今必以气不可言行，是囿于中西之见耳。岂足为通论哉。至于西士之于四行称为元行。元行也者，非以为包举万物，特于万物之中，拔其尤异者县于众间。若曰天下之物莫识所始，莫究其终，惟此四行耳。此岂金木之所能匹乎。而执是谓五行为非，又岂识立言之各有当乎。此吾所以不尽然西士之说而亦可以兼信者也。《费隐与知录》，页1。又，许进发：《十九世纪前期中国知识分子的自然知识——以郑复光为例》，页89—90，于郑氏五行四行之说有所分析。郑氏所表现之理性立场，概括而言，是不坚执一定成数。其文中之“元行”，即今日常称之“元素”。郑氏即就西方之命义与内涵，表示元素不必坚执一定成数，或四或五，均已足代表万物基因。后日西洋科学进步，迅速放弃四行之说，然郑氏当时，只能做到不坚执旧说一点。虽未见有若何突破，却已表现其不排斥外来新说之立场。此种理性态度，自是科学进步之希望。
讨论至此，我人可以据郑氏所言以见出其对于西方科学之正常立场，研析学问之认真切实，以至其著书问世扩广科学知识之用心。正可看出中西文化交流之初，中国儒生所表现之基本态度。
三
郑复光之科学著作，大致草成于清嘉庆之最后十年间（1816—1825）。除专门深入之光学著作外，其他兴趣涉及甚广，往往简短片段，未能建树体系，然说理透辟，具创发性。兹择其各项论题之辨析，以备为了解郑氏科学知识之贡献。
其一，太空新说先驱
中国古代天文学三派，而盖天、浑天两说，盛行且传世，独宣夜说自汉以后，晦而失传。中国古代早有宇宙无限论，如庄子所表述。但只是思想上一种假说。而在天文学上，东汉创生太空无限论，是即宣夜说。最符合太空真象。此时郑氏因西方天文知识而重新提起。以二十世纪太空说而言，郑氏实为中国方面之先驱学者，值得特予标举，务望学界注意，用以厘正世人耳目。问：言天者莫古于宣夜、盖天、浑天三家。浑天言天浑圆，最肖天体。盖天言天如盖，则阙其半，已为尚论者所不取。至于宣夜言日月相浮空中，行止须气。故七曜或住或游，逆顺伏见无常，进退不同，由无所根系，迟疾任情。宜为后人所掊击。迨至万历间利马窦来中国，始有浑盖通宪之说。乃知盖天非不知天为浑圆，第举所可见者立言耳。而寓浑于平，立法益为精妙。是盖天之学得西法始显也。惟宣夜一家传之者郗萌，数语仅存，无从表章，已记许孝廉桂林有《宣西通》之作，未知其旨。味其名书之义，当是欲为宣夜证明其说也。细思在天诸曜行度若无定则，岂历所能推？苟有定则，何自古迄今屡变，而终不能得其确实之数乎。盖运行本无定则，而去人极远，非历数十年不能见其差故也。然则宣夜之说最疏而实最确矣。曰然。有明历法用授时术三百年而无大差。本朝用西法，取数最密。初用不同心天，未几而改小轮，又未几而改椭圆。是数愈密则差愈易见也。其密焉者，立法之巧也。其差焉者，运行本无定则也。余尝谓学侣，历法当随时实测更改，故圣人取象于革。宣夜迟疾任情之说，理固宜然，然笔之于书，则未免为人非笑，僭妄之名，不可居也。道光甲午，监中实测恒星经纬之差，刻有成书。言恒星颇有古有今无者，向未明其理，今实测得是行度渐高，则隐而不见。旧谓恒星常共居一层天，终古不变，尚未之知也。此论见之官书，则宣夜之说，信而有征已。《费隐与知录》，页5—6。
今世重新重视郗萌之宣夜说，在于其所示最合于太空无垠，星悬其间各自运行之实象。实为今日世界上最受肯定之理论。《晋书》，房玄龄等撰，卷十，《天文志》：宣夜之书亡，惟汉秘书郎郗萌记先师相传云：“天了无质，仰而瞻之，高远无极，眼瞀精绝，故苍苍然也。譬之旁望远道之黄山而皆青，俯察千仞之深谷而窈黑，夫青非真色，而黑非有体也。日月众星，自然浮生虚空之中，其行其止，皆须气焉。是以七曜或逝或住，或顺或逆，伏见无常，进退不同，由乎无所根系，故各异也。故辰极常居其所，而北斗不与众星西没也。摄提、填星皆东行，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迟疾任情，其无所系着可知矣。若缀附天体，不得尔也。”台北：鼎文书局影印标点本，页279。中国古代天体学说三派，“宣夜说”居其中之一，东汉蔡邕已言其失传。至今仅幸存于《晋书》中简短陈说，但已弥足珍贵。国人开始注意已至十九世纪，而郑复光应为第一人。
其二，太阳中心天体说
中国天文知识自古相信地为中心，除宣夜说外，无论盖天说、浑天说俱假设地在中心，尤其浑天说之喻为鸡子，地如卵黄，天如卵白，信持者众，直迄近代。但自明清之际，西洋耶稣会士蒋友仁，竟将哥白尼学说输入。未料郑复光亦竟择善而从。当可见中国普通儒生之理性本原。
《蒋友仁传》谓：迩来西洋哥白尼（Nicolaus Copernicus，1473—1543）等，置太阳于宇宙中心。最近者水星，次金，次地，次火，次木，次土，太阴之本轮绕地球。土星旁有五小星绕之。木星旁有四小星绕之。各有本轮绕本星。而行最远者乃为恒星。天常静不动，太阳为光体，月、水、金、木、火、土六曜皆暗体，借太阳为光，与地球相似。设有人在太阴及他曜面上，其视地球，亦如地面上之太阴，有时晦满上下弦。今六曜皆似地球，岂有六曜及太阳循环地球，而独地球安静之理乎。不如设太阳于宇宙中心，而地球及余曜皆旋绕太阳，以借太阳之光，斯论不亦便捷乎。是其说亦未尝以为必然。而如是推算，便捷无碍，理则较足耳。《费隐与知录》，页6。十六世纪哥白尼之太阳中心天体说，在西方犹是争议之新学。在中国尤未普遍流布。而郑氏顺利接受，毫无阻滞，当亦可见儒生教养之积，未尝使人拒斥新学。
其三，空间三际说
中国天文学不言三际，实应属于气象学知识，亦当为西学传入后而有。盖自太阳中心辐射热量起义，使人观察而知自太阳至地面之间，可区分为三际。以太阳周遭空间为“热际”。日光放射至地面之中间空间为“冷际”，而地面以上周遭空间为“温际”。三际虽易理解，但何以中间要经过广阔之“冷际”而后始成“温际”？郑氏须加以解释。
近日之区为火际固已，夫火之热附物始显。火际尚属空虚，下至冷际，其热渐杀。加以风所来往，故成冷际。冷者天地本然之气，故戴极之下半年为夜，则人不能存。日行南陆，略远天顶，即成冱寒，可察也。夫热气下射，惟力是视，既能至地，即非冷际所能间隔。且日下射止一线，故冷际即有微温，亦止此线，而又空无所附，旋热旋冷矣。迨射至地，地本冷体，日气附之，冷热相和，故成温际。《费隐与知录》，页8。郑氏虽未能说明太阳能源及辐射问题，但其理已相当接近。只在说明现象，当是出于实察之经验。惟郑氏虽未创发热力辐射观念，实已能确知火力分布之特性，因而自倡为“火力在尖”之说，自可充分支持其三际观念之解释：
火热在体，而力在其尖，虽无所授，乃从三际悟得也。火犹日也，火性上炎，犹日下射，火际切日固为最热，下此不犹近日乎。反为冷际，宜日气所不及矣。再下至地面不远日乎？反为温际，岂非渐近其尖而然乎？盖日力在尖，近尖渐温，不尽水土参和也。同上，页30。又，《〈费隐与知录〉中的热力学流体力学剖析》，《内蒙古师大学报》，1989年，第一期，页72—77。
郑氏谈到火及热力问题，曾于《周礼》所载一年四时改火之古制作注释，足以补充汉人旧说。于此可略而勿议。
其四，汽化、蒸发与凝结
郑复光对于热力学之应用，在于解释汽化现象，远不及西方之精密，但合于现代西方之说，仍应置于气象学范围。如其解释：
水湿乘热则化气升（原注：气故能升，如见为水，则下坠矣，焉能升乎），遇冷湿凝，旋复成水（原注：气遇冷则热消矣）。气之舒敛为之也。水气热则舒，舒则散而湿薄，薄故不即化水，而湿为之升。遇冷气敛，敛则聚而湿厚，厚故凝其湿而水复厥旧矣。《费隐与知录》，页13—14。又，王艳玉，前揭文。对于江河水面之蒸发现象，申理亦洽，如其所言：
水因日热，乃升为湿，但水为流体，上层微热，既已升去成湿，
其下冷水又复匀和。故气升之时，气自热而水自可以冷也。同上，页18。湿布因风而快干，亦本于蒸发之理，是由水化汽而逸去：
问：湿布悬空，逾时即干，其湿焉往。曰：一由于日，日气暖，水遇暖则化气上升，升尽则干。一由于风，风气冷，冷则气敛，气敛遇物即若吸之。凡属凝体，吸之不动，惟水为流体，吸之则应。而水附于布，不能往，应因化气而往，化尽则干矣。同上，页21。关于凝结现象，郑氏就雨、露、霜、雾之不同成因而加以区别申说。其雨露之别云：
问：同是湿化，雨露焉分。曰：湿盛则雨，有非日所能燥。故天之降雨，不分昼夜，而露者微湿所为，大异于雨。是故地气微腾，视之无形，听之无声，星皎则蕴而弥厚，日出则晞而无痕。其遇乎物，若濡若蒸。沾衣袂重，着草珠匀。故湛必于清夜，而不能以昼零也。《费隐与知录》。其霜露与雨雪之别云：
北华曰：湿情甚微，为晴气所逼，乃成霜露。既成霜露，微湿遂消，是以得晴。天将雨雪，乃盛湿所酿，湿气既盛，上腾成云，非日气所能下逼，故气遂其上升，缘何得霜露耶？同上。其于雾之解说云：
问：春雾雨，夏雾热，秋雾凉风，冬雾雪。谚何以云？曰：阴阳消长，天时变化之机也。雾者湿乘暖出也。冬春之日，地气本冷，而时有雾。湿热之情，其变则雨。春雨冬雪其理同也。夏日燥烈而时有雾，湿热之情不胜其燥，故热。秋日暑退寒生，而时有雾，湿热之情穷而欲变，故凉。同上，页22。
凡此俱属气象学知识，根基俱出于水汽凝结问题。郑氏均就日常生活实际，予以合理解说，正是深入浅出。
其五，水压力及自来水原理
郑复光往复征引《泰西水法》一书，对于水压了解深熟。曾绘图解析徐光启之水压与水位之密切关系。在中国习称为水龙过山。兹举其简易图解：吾友鲍泽之中谦昆仲尝深究水理，为予言明徐相国光启有言：出水处乙，苟低于受水处甲一寸，则虽数十丈（丁至乙）可引之而上。出水处甲苟高（当为低字）于受水处乙一寸，则水必回矣。（水自乙出矣。）是说最确。夫过山龙之水，自戊至庚为上。其实子低于戊，是仍就下也。若卯子筒移为卯丑，则出水渐缓；若更移为卯寅，则水必回，从戊出矣。何者？戊低于寅也。予推其理盖重法也。《费隐与知录》，页53—54。
郑复光推衍至于引水过山，使水源远输，是即今日所谓自来水之工技。则先介绍沈钫（字凫邨）所用火熏水管法。兹不赘论。郑氏同时自创一种建造过山水龙技艺。确是简易高明。如其绘图解说。因又推得一法：吾歙有瓦枧烧就方筒，有榫可接，砌入地中。无则用砖砌亦可。先塞庚辛两口，从壬灌水令满，再塞壬口，万勿走气。爰拔庚辛两塞，则庚入辛出而水行矣。若器小则不须此。只用常筒，先倒其筒，灌水令满，爰堵两端，令水勿出。安置如法，一齐放其两端所堵，则水自行。诸法皆是使筒不藏气，俾水代实其空，不烦诠说也。同上，页55。
郑氏自称新创，应为自来水工程之先河，极其重要。当肯定其科技知识之贡献。故于此特加表暴。
其六，“寸方定率”
中国比重观念远逊西方，一般相信西方比重早创生于希腊时代，公元前三世纪的阿基米德定律，是中国初中学生全已熟知之知识。但中国人对于中国人何时认识比重，则完全漠然。没有概念，此是重大疏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