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昔年初登学术领域，研治中国近代史。因阅读魏源《海国图志》，而及于郑复光所著之《火轮船图说》，收入《海国图志》之六十卷本（早期有五十卷本、六十卷本，均成书于道光二十七年以前，一百卷本成，魏氏序于咸丰二年。即1852年）。当年魏氏专撰后序，说明网罗一代放失旧闻，备为世用。是以全部收辑原著，未加删削窜点。自可视作各家独立自有之原作。故在拙著《清季兵工业的兴起》列载于附录表中。当自此略见郑氏著作，及其籍贯大略。郑复光，字元甫，号浣香，自号与知子。安徽歙县人。国子监生，生于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卒于咸丰年间（1853以后）。据许进发：《十九世纪前期中国知识分子的自然知识——以郑复光为例》，1992年6月硕士论文，页9。盖均不出《海国图志》范围。
近十余年来，大陆出版界刊布古籍颇多，古代资料最多，而近代著作亦重刊珍籍不少。有关郑复光著作，问世者二种。皆为清道光年间之书，但实世人稀见。一为光学专书《镜镜痴》，约创稿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郑氏旅居扬州之时。其成书即当在于扬州地区（包括东台县），时在嘉庆二十一年至二十五年间（1816—1820）。郑复光：《费隐与知录》，页39：“己卯（嘉庆二十四年）十二月廿一日立春。是年冬雪甚冷，时余在东淘（原注：扬州府东台县也）冰结甚厚。”清道光二十二年活字板，线装，1985年，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影印。又，宋子良：《郑复光和他的〈镜镜痴〉》，《中国科技史料》，第八卷第三期，1987年6月。另一为世人一般科技知识之书《费隐与知录》。其创稿确知始于嘉庆二十一年，然迟至道光二十一年（1841）始行成书，道光二十二年排印问世。包世臣：《费隐与知录·序》：“道光辛丑（1814）同客豫章，过从既久，乃出示所著《费隐与知》二百余则。余受而读之。”此序草成于道光壬寅清明日。即此书于斯年问世。又，王锦光：《郑复光：〈费隐与知录〉中的光学知识》，《第三届国际中国科学史讨论会论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1990年。
近十年来，留心研究郑复光者渐多，全在于科技知识之探讨。研考光学书《镜镜痴》者，有林文照、宋子良。林文照：《十九世纪前期我国一部重要的光学著作——〈镜镜痴〉的初步研究》，《科技史文集》，第十二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年。又，宋子良：《郑复光和他的〈镜镜痴〉》，《中国科技史料》，第八卷第三期，1987年6月。研考《费隐与知录》者，有王锦光、王艳玉。王锦光：《郑复光〈费隐与知录〉中的光学知识》，《第三届国际中国科学史讨论会论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1990年。又，王艳玉：《〈费隐与知录〉中的热力学流体力学剖析》，《内蒙古师大学报》，第一期，1989年。研考《火轮船图说》者，有王锦光、洪震寰。王锦光、洪震寰：《中国早期蒸气机和火轮船的研制》，《中国科技史料》，第二卷第二期，1981年。而综合郑氏全部科学著作，一并研讨者，有青年学者许进发之硕士论文。许进发：《十九世纪前期中国知识分子的自然知识——以郑复光为例》，清华大学硕士论文，1992年6月。论文备至详实，探讨十九世纪前期之科学家尤具工力，参考丰博，引据切实。余曾担任其校外考试委员，深致赞赏，应可视为科学史之重要著作。惟我另行提出一些重点讨论，就教于科学史前修，特别志在于补充。盼望好学如许进发者取我一得之愚，而改进其科学史大著。此即撰著此文之动机。
本人思考选择郑复光之重点，与前人略有异趣，主要在研考中国传统儒生之客观求知态度与入世用心。尤其要了解纭纭广众，默默无闻，若郑氏之占毕小儒，多数沉沦下位之普通儒生。其如何以对外来之西方新知，自辟新境，深值举例，在此探讨，以澄清世人耳目。惟凡前贤所讨论，解析已过，当尽量避免重复。
二
在此之先，许进发君除广泛涉论清乾、嘉、道、咸时代中国科学家大概，又于郑复光本人作全面研讨。凡其所著，已尽量包罗。本文自不须有所重复。但为深入研考一个未获列科甲之初级儒生而言，郑复光所值得特加重视之处，在其学识领域之扩张，以及深思明辨之理性，吸收并重视西洋知识之态度。乃在《畴人传》漏网之遗，见出中国学术中科学知识创发生长之空间。其成为千千万万小儒之一种典型，更将是不期然而终能达成之结果。
郑氏之科学著作，多是专门性之书。据许进发硕士论文所引据，郑复光生平科学著作除《镜镜痴》、《火轮船图说》、《费隐与知录》外，尚有未刊者数种，即：《几何求作汇补图解》、《笔算说略》、《筹算说略》、《正弧六术通法图解》、《割圆弧积表》、《周髀经浅注》，以及《郑元甫札记》，均为未刊稿本。惟《费隐与知录》为广泛性普通科技知识笔记。立旨俗浅而涉谈广泛，最能反映郑氏学问方向之自由意趣，表达识见之坦率真实。本文将用此书为主体，兼及于《火轮船图说》。郑复光之《镜镜痴》是光学专门著作，其创稿与《费隐与知录》在同一时期，亦为道光朝后期问世，惟《镜镜痴》是学理之研析与辨证，而《费隐与知录》则只谈光学常识。惟郑氏尚有《作远镜法说略》一种，收入于魏源《海国图志》第九十五卷，自是光学专著，为量甚微，今世学者竟未加引用，不免是一缺憾。特于此提示一二。用为研考之依据。
郑氏《费隐与知录》，取义于《中庸》经句：“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此即谓圣人之道用途广而义理微妙，但一般匹夫匹妇也都可以知道。郑氏并自号“与知子”，在书中多次出现，正是表明对科学知识之基本态度。科学知识广多而深奥，惟在日常应用，乃是匹夫匹妇也可知晓。可知其用心在解析隐晦奥义，浅化至人人都懂。其书原称《费隐与知》，包世臣序已予说明。今日国人提倡之科学生活化、生活科学化者，其理趣有何不同？
《费隐与知录》之著作形式，较一般著作大为不同，是采用问难、问对形式，而并非有系统之理论书。中国古籍纯为问难形式者，以《盐铁论》为最著，佛家语录，可为后继，亦终是少数。据科学史家刘广定意见，以为当是仿袭《泰西水法》，其说甚是，特申述于此。问难纯出以自设问题，当非实有其人，实发此题。然在讨论中间却引叙古今人物不少。其中所引述之古人有：孔子、程颐、左丘明、沈括、白居易、荀勖、苻朗、张衡、张载、徐光启、谷应泰、都卬、苏轼、韩愈、朱熹、孟康、方以智、杜伟、温庭筠、权长孺、鲜于叔明、卫夫人、王羲之、王献之、长孙无忌、许慎等。引称清朝及乾、嘉、道、同时代人，则有族弟北华、江永、许桂林、俞正燮、赵振祚、李梦湘、王文斗、冀燮堂、博明（字希哲）、乐莲裳、潘宏远、鲍泽之、鲍中谦、沈钫、丁守存、翁方纲、焦循、张际芳、程哲思、方宅揆、金堡、杨墨林（名尚文）、韩韵海、吴南芗、徐石奇、吴效文、桂未谷、贺东旸、郑扆云、程瑶田、吴药斋、潘希徵、余天相、朱（中丞）、孙秋溪、关德果、易蓉湖、梅文鼎、王崇简、赵翼等人。惟在诸人之中以其族弟北华最重要，在同一书中引称五十一次，且多标示北华解喻理趣之精妙。自真正是其思辨论题之问难对手，对于其书影响最大。此外，书中尚引称西洋学者利玛窦（Matteo Ricci）、蒋友仁（P.Michael Benoist）、哥白尼、南怀仁（Ferdinandus Verbiest）等，实必关乎西方理说。当值得注意。
至于郑氏撰著《费隐与知录》，其所参阅引据之相关资料，或启念渊源，经加审视检查，将其书引称资料，列为下表明之。可供比较研析，见出重点。（详见附表如次。）
就下表所见，一般古书之引述，原无关重要。惟《梦溪笔谈》及《本草纲目》较可注意，不但征引多，实亦为郑氏科学知识所本，其次《说铃》系杂辑之书，并不重要。惟其所引征较广泛而深具信持者，则显著集中于明清两代著作。纯出于西洋教士者七种。为：《乾坤体义》、《泰西水法》、《远镜说》、《灵台仪象志》、《远西奇器图说》、《空际格致》、《泰西人身说概》等。惟尚有李之藻《浑盖通宪圆说》系据熊三拔之《简平仪说》再合中国固有之盖天、浑天二说而成，与耶稣会士著作同等。此外尚有《高厚蒙求》、《医宗金鉴》、《数理精蕴》、《火法本论》，再加以郑氏自著之《镜镜痴》一书，俱为清初以来之重要科学书。凡此十余种书，俱与郑氏科学知识密切相关，必当特加重视。
综览上举十余种书，一致表现出西方科技知识之引介。郑氏熟读参阅，自能见出其用心所在与志识所出。此固然见得明证，而举示其所《费隐与知录》
征引书目录编号\书名\作者附说\出现次数1《乾坤体义》利玛窦二卷12《泰西水法》熊三拔六卷163《梦溪笔谈》沈括二十六卷64《周礼》包括《考工记》65《浑盖通宪图说》李之藻二卷26《高厚蒙求》徐朝俊77《癸巳汇稿》俞正燮18《说铃》吴震方丛书六十二种59《周易》410《春秋》111《东华录》112《事文类聚》113《客中闲集》114《宣西通》许桂林115《日知录》顾炎武三十二卷316《镜镜痴》郑复光五卷1317《博物志》张华118《晋书》119《路史》120《世说新语》刘义庆三十六卷121《医宗金鉴》122《耳食录》乐莲裳123《三余赘笔》都卬124《西斋偶得》博明125《远镜说》汤若望126《灵台仪象志》南怀仁1927《灵宪》张衡128《远西奇器图说》邓玉函429《淮南子》刘安二十一卷330《博物要览》谷应泰131《庄子》132《本草纲目》李时珍633《天都载》马大壮134《火法本论》丁守存135《焦理堂先生行述》1
（续表一）编号书名作者附说出现次数36《天经或问》l37《数理精蕴》138《黄帝内经·素问》339《空际格致》高一志 140《泰西人身说概》邓玉函141《志林》苏轼五卷 142《尚书·盘庚篇》143《汉书》班固《陆贾传》、《王莽传》244《乾子》温庭筠45《说文解字》许慎146《太上感应篇》147《抱朴子》葛洪148《养生论》嵇康149《李士材医学三书》李中梓150《洗冤录》宋慈251《芥子园画传》王概152《道德经》153《浣水续谈》朱1 54《杜诗（杜工部集）》杜甫1 55《皇华纪闻》王士祯1 56《通艺录》程瑶田257《谈助》王崇简1 58《檐曝杂志》赵翼1 59《通雅》方以智160《粤西偶记》陆祚蕃1 6l《两般秋雨庵随笔》梁绍壬1本表说明：
（一）本表资料系据《费隐与知录》统计而制成。为研究之说明，有此必要。
（二）原先早有许进发君制作引书统计表附于其论著，宗旨亦在据以分析郑氏知识所本。惟本论文之制表，系本人亲自统计原书而编成。依出现先后次序排列，与许君之分年代排列者不同。抑且书名及数字均略有不同，本文似遗漏三种，许著亦有遗漏。标示，自更能使人深信。其书开宗明义，已作明白申叙：
客有问予予曰：费隐与知，原本泰西之说欤？曰：然。西说可尽信欤？曰：吾信其可信者而已。《费隐与知录》，页1。郑氏开卷起笔，即说明其所撰著本之于西方学问。治学宗旨，坦然明见，无可持疑。于此可举郑氏对于陨石之讨论，直引西说而证陨星是石而非星：问，《说铃》云：星落至地犹热。《天经或问》云：初落之际，热不可摩，如埏器初出。《梦溪笔谈》亦言，星落民间，藩离皆焚。何故？曰：落星非星是火。土气升至火际，热而下坠。是以有光，是以成石。土炼成石，其热可知。西洋书说之甚详。且言星体甚大，远过于地，即推算未必无恙。亦非指鹿为马可比。以一人之所历，落星乡矣。何自古及今，不闻有如此其大如日。大星不落，则古有今无何故？且六等星已过地十余倍（原注：六等下非远镜不见为星），是落星必大，地何以载？其能无杞人忧乎？故知星无落理，落必非星也。同上，页23。此一讨论陨石之理，明白征引西方见解，并直称引据西说。陈说自然，毫无拘牵。继而解注《春秋》经传，且颇因其得西说而易于释然。盖解《春秋》庄公七年四月辛卯“夜中星陨如雨”一句，仍主张落石之说。郑氏述其引证西说信持云：
夫子据事直书，无由知西法。西人自鸣其学，无由知说经。今以西说解经，实四达无碍。敢诩说经有功，姑以证西人此说之非无稽也。《费隐与知录》。于此语可证郑氏会通中西之乐观信心。儒生之从善精神与高尚本质，在此有充分表达。
再进一步考察，郑氏据西学而解说经传，推考覆验，甚是精微。使当世流行常说，往往无法存立。郑氏主要立场，乃确信西学之务求实证，因是而辟创不少新理解释，改善人之常识。郑氏并明白宣示其所著此书，多本于西学之至理。如其论气象中“龙雨说”之荒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