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一万步来讲,我们骨肉分离那么久,我想听我的女儿叫我一声爹,叫煊媱一声娘,大哥,这一点也不为过吧。”
乾元殿的正殿静悄悄的,门外的值守侍卫奉命不让任何人进入,秦嬷嬷一干人等只得再殿外候着。只有我和阿祾两个,偷偷溜到偏殿的窗户外,想要看看究竟是谁耽搁了阿爹回家抱儿子,原来是叔父吖。
“阿弟啊,姀儿一出生便被抱到晚晚的膝下抚养,这些年又是被祈儿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你这骤然将她要回去,似乎,不大妥当吧,我得与他们商议一下。”
姀儿?是在说叔父那个一出生便夭折的女儿吗?难道她还活着?
“商议?!大哥你扪心自问,你那太子连司徒家的遗孤都不肯放手,遑论姀儿!”
司徒家的遗孤?我转头看向阿祾,怎么又扯到他的头上去了。
阿娘的闺名是知晚,阿爹口中的晚晚必是指阿娘,那那个长在阿娘膝下,被哥哥捧在手心长大的孩子,难道是……
我?!
于我而言,眼前这个叫了多年叔父的人突然变成自己的亲爹是多么大的惊惧。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求证般地望着阿祾。他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这是第一次,我没有从他这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谁在外面!”
叔父凌厉的声音传来,吓得我一下从窗台上跌了下去。阿祾赶忙从后面护住我,以免摔伤。
侍卫将我们团团围住,等候阿爹的发落。阿爹笑眯眯地从殿内晃出来,后面跟着面色不善地叔父。
阿爹摆摆手,让侍卫们都退下,一手一个把我们拎了起来。
“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小野猫,原来是阿祾和祯祯呐。你们怎么来啦,是阿娘让你们来叫我回去吃饭的吗?”
我看着他,有这样一瞬间,我觉得他有那么一丝丝的陌生。这个我叫了近十年阿爹的男人,竟然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阿爹,叔父,”我向他们行了个礼,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们方才说的姀儿,是我吗?”
……
当时死一般的寂静,静得我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可是阿爹的欲言又止,和叔父渴盼的神情却早已让我明确了答案。
“所以,我是。对吗,阿爹。”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然而我并没能真正做到。
我紧紧地挽着身边阿祾的手臂,也许那力道足以将他抓伤。但是他没有将我的手甩开,而是轻轻将我颤抖的身躯抱住,尽全力想要使我不那么地激动和害怕。
“对,你就是我的姀儿。”
叔父走到我的面前,抬手放在我的头顶上,他看着我的神情好像是在缅怀他已逝去的爱人,但是又好像是在看着他自己。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企图在那汪冷泉之中看到自己的身影,然而让我失望的是,他眼中看到的人虽然是我,却也不是我。
“你的眼睛和鼻子都很像煊媱。”
他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我已无法去考证的事实。
“你的额头和嘴巴都很像我,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也是我最爱的孩子。”
无论叔父说什么,我都听不进耳朵里,只看见他的嘴巴在一张一闭。
站在他身后的阿爹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他并不想我那么快就知道这件事情,也不想我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知道这件事情。
阿祾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即使是认祖归宗,也不会有人将他抢了去,他依旧是他们的儿子。
可是我却与他不同。
当年他们为了能够让我在一个有爹娘慈爱,有兄长呵护的家中成长,确实欺骗了叔父,让他在对亡妻的愧疚中度过了十年。
纵然这一切都源于我亲生阿娘临终的托付,她不希望我知道自己有一个南朝叛臣之后的阿娘,亦不希望我在不健全的家庭长大,这是一片慈母的心啊。
父母之为子女,计之深远。
阿爹和阿娘既答应了她,便注定是辜负叔父南下前的嘱托了。待他归来之时,慕容煊媱那个如阳光般明媚的女子已经变成了一抔黄土,而他甚至来不及见上自己的亲生骨肉一面。
六年前,羸弱的南朝皇室因为敌不过北朝百万铁骑的威压,最终还是降了。
南朝皇室将他们的公主和郡主们纷纷嫁给了北朝的英伟男儿,譬如他们深受帝宠的三公主赵妍汐,叔父的继室赵氏王妃。
“你既已续娶,又何必要执着于姀儿的名分。她在这宫里,你时常来看望她不也很好吗?”
阿爹看着他这般疯魔的模样,心中不甚担忧,生怕他这样子会吓到了我。
“姀儿,叫一声爹爹,来,叫爹爹。”
我知道,此刻的叔父是极其盼望着能够从我的口中听到一声爹爹的。然而我的嘴巴就像是被最强效的胶带纸给黏住了一样,怎么也想不开,也许是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做好准备,让他如愿以偿。
从小到大,他于我都是一个大义凛然的存在,他敢于直言不讳任何人乃至是我阿爹的过失,他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手刃了前朝那个昏庸无道的暴君,他从来都不畏惧任何艰难险阻。有的时候我甚至在想,只要他愿意,今天坐在这个皇位上的是否就不是我的阿爹,而且他呢。
但是,这些都与我无关,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只是话本上的故事,掩盖不了我与他的疏离。
我儿时生病的时候,爬到树上跌断腿的时候,跑出去玩结果迷了路害怕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每一个我需要阿爹在我身边的时候,陪伴着我的大多数时候都是我的哥哥,当今的太子宁祈,即便是我的阿爹,也要靠到后面去,甚至要排在阿祾的后头。
这样一个英雄式的爹爹,我高攀不起。
“陛下,皇后娘娘还在等我们回去用午膳。”
阿祾恭敬地对阿爹道。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这般拘束了,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么,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和你阿娘的孩子。”
阿爹蹙眉,走到他的面前,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叫声阿爹来听。”
阿祾乖乖道,“阿爹。”
然后,我们随着阿爹回了阿娘的寝阁。我没有回头去看叔父的脸,也许他依旧是面无表情,又或者会有那么一丝丝的失落吧。
纯庆殿内一片其乐融融,在阿娘的面前,我们谁也没有勇气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对这个看似柔情似水,实则却是为母则刚的女子。
“你们谁能告诉我,只出去了那么一小会,怎的就一个个的舌头被猫捉去了,一句话都不讲?”
阿娘最喜热闹,表面的其乐融融并不能掩盖我们各自怀揣着自己的心事。
阿爹生怕我已知道身世的事情东窗事发,自己会被阿娘责难,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即将要回来的哥哥。
我不知要如何开口对阿娘诉说眼下烦乱的心境。从出生到现在,她一直都说我是她最最贴心的小棉袄,哥哥弟弟都要排到我后面去的。可是如今,我竟有些心怯,原是我分走了本不应属于我的母爱。
没有人知晓阿祾在想些什么,许是为我与他相似的命运在感慨,在爹娘膝下承欢那么多年,回首竟发现这一切原都不是应该属于自己的。
“太子殿下到。”
外间杨怀信的声音骤起,一时间里头的人都惊觉,各自收拾心情,生怕被他发现了什么端倪。
只是这一切落入阿娘的眼中,却又是另外一番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