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夫君家曾经冤案的背后所隐藏着的真相依旧是骇人听闻的。
翻案那时候我们的年纪还小,很多事情并没有直接参与,只是知道每日都有很多人出入东宫,他们大多都是阿爹和哥哥的心腹之臣,也曾是效忠于前朝的旧臣。
然而前朝皇室终究是令他们失望了,在那样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时代,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一句冤枉。这是时代的缩影,更是他们为了保全自己的家人不得不做出的让步。
如今前朝覆灭了,他们心中的愧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浮出水面,有些人揣摩着圣意想要讨好我阿爹和哥哥,而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
终于到了这一日,被圈养在废弃宫殿中的前朝废帝被拉到了人前,因为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证明司徒家所谓的反叛不过是当权者对于有功之臣的猜忌,多少鲜血和头颅是被无止境的欲望所埋没。
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在那片五万忠魂被屠戮的尸横遍野的焦土之上,从那以后再也生长不出任何生灵,有的只是日日夜夜的悲鸣。
英雄折剑,壮士断腕,前朝的覆灭始于司徒家,新朝的诞生亦是始于司徒家。
司徒家的结局令我的阿爹感受到了兔死狐悲,他早早做好了准备让我们家避免被卷入这场纷争,十年磨一剑,是他与叔父不动声色地绸缪让我们宁氏一族得以偏安于一隅,暗中壮大。
哥哥把阿祾保护地很好,即便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司徒家的冤案要被翻过来了,前朝皇室所有的肮脏手段都被掀了出来,我和阿祾依旧是长在哥哥手心里的两个小孩子,外头的风雨飘摇与我们无关。
为时一个月的调查取证终于结束了,司徒家的污名终被洗刷,族中人的灵位被逐一请回新建立的祠堂之中,阿祾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的眼中。
大曜永定帝的第三子宁祾,他的面容竟与昔日的少年英雄长義侯长得一般无二。在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少了几分长義侯的杀伐之气,多了几分当今太子的淡定与从容。
阿祾终是要离开我们,当阿爹恢复了他司徒家儿子的身份,宁祾这个名字便不再属于这个陪伴我一起长大的孩子。
在爹娘和哥哥的呵护下长大的他,纵使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也没有因为那样一场天大的浩劫而变得面目全非。
阿爹选择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翻案,虽是迟到了十年的公平和正义,却终究是还了他们一个心怀家国,无愧于天地的好儿子。
“祈儿,”这日晚膳时分,阿爹莫可奈何地对哥哥说,“阿爹也不想把阿祾送走,可他如今是司徒家的人,终究是要出去自立门户的。”
你这总不放人算是怎么回事嘛!最后这句阿爹没有说出口,但是我们都看得懂。
“他才只有十岁,你现在要他出去自立门户无异于将他丢入虎口。阿爹,这是你殚精竭虑养他十年想要见到的吗?”
哥哥反问他。
“如今大局已定,没有人再会为难他的。再说他一个小孩子,又是忠臣之后,谁会去为难他!”
阿爹撇撇嘴,谁能想到一朝之君竟会被自己的儿子说教,还说得这般理直气壮,仿佛是在质疑他的为心爱的小儿子的全部谋划。
“阿爹,这一切远没有结束。你难道没有想过一个十岁的侯爷,在那些阴谋家和野心家的眼中会成为蒸板上的肉吗?”
屠戮司徒家的罪魁祸首是前朝那个已经身首分离的皇帝,然而当年是谁为其点燃了心中猜忌之火的呢?
那时候我不知道,当时的哥哥已然是知道了些许蛛丝马迹,但是阿爹为了息事宁人让他硬生生地咽到肚子里去了。
他对阿祾越是愧疚,越是弥补,怀疑的种子就被埋地越深,这颗种子先是在哥哥的心底里发了芽,后来是在阿祾和我的心里,一直到鸿政十二年的除夕夜,压在我们心上多年的大石才终于有了松动的痕迹。
“阿祾不离开我,他依旧住在东宫。至于是长義侯还是长義王,父亲,这一切都随你决断吧。”
哥哥生气了,我知道,每当他叫父亲的时候,一定是父亲触及他的底线了。
“你要让世袭的王侯住在你的太子东宫,你不怕被言官的口诛笔伐给压死吗!你回来!祈儿你给我回来!”
哥哥拂袖离去,只剩下阿爹和我们两个。阿娘因为预产期近了,最近都没什么胃口,她见着阿爹就心烦。
别看我阿爹在军中,在朝堂上都是那般的镇定自若,其实在我阿娘的眼里他是个笨嘴拙舌的,没事别老跟前晃,烦人透了。
可是我阿爹呢,偏生就喜欢他和我阿娘这种平凡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无论是从前的时候,我阿娘贵为前朝公主,还是如今他们成为了一国的帝后,他们依旧是如此相亲相爱,一点没有因为身份的变换而有所改变。
“阿爹,我不走,我听哥哥的。”
阿祾如今已经改名叫司徒澜琛了,我叫不惯,家里人也都叫不惯,我们都还是叫他阿祾,权当这就是他的乳名了。
“你就知道听你哥的,你怎就不知道听听你阿爹我的话呢!”
阿爹郁闷,低头又扒了两口饭,不想再说话了。
阿祾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给我夹菜,剔骨,剥虾,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盛夏的夜晚闷热,我半夜起夜以后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披上外衣走到院子里去看星星。
可是当我走到外面的时候,发现院子里已经有人了,看样子已经呆了大半宿,却依旧不想回寝阁里去睡觉的意思。
“从今往后,你就不能再叫我哥哥了。阿祾,你已经长大了。”
哥哥将阿祾托起来,让他去摘院墙上沾着露水的牡丹花。
“那我要叫你什么?太子吗?”
阿祾问他。
“叫兄长吧。我虚长你七个年头,担得起你这一声兄长。”
哥哥笑到。
他从来没有打算放弃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男孩子,他的弟弟,这个与他最崇拜的英雄有着相似面容的弟弟。
“况且,我还是你的表哥呢。”
阿娘亲姐姐的孩子,依旧与我们有着血脉相连的紧密关系,阿祾还是我们的阿祾。
“兄长,原来我比祯祯还要大上半岁啊!”
阿祾高兴地对哥哥道。
“所以我不是她的弟弟,而是哥哥了。”
“比祯祯年纪大,是那么开心的事情吗?”
哥哥不解。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保护她了。”
那一夜,阿祾是这样与哥哥说的。
“如果将来是你,那样,也很好。”
哥哥独自低吟。
这句话没有被阿祾听到,同样的,远处的我也没有听清楚,只是后来他说与我听的时候我才知道,其实他的心很小,小到只能放下我们两个长在他手心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