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苏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家中,走进家门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奄奄一息,来不及去准备晚上的饭菜,她昏昏沉沉地靠在了床上。
和爸爸妈妈一直居住了十多年的集资房在五年前被派出所收回了,爸爸犯了错误,他们一家人再也没有资格享受爸爸单位的福利房。
单位把集资房的首付款退了一部分给妈妈,妈妈带着她和弟弟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妈妈说这是朋友的房子,这地方是八十年代某国企的职工宿舍,五层的楼房虽然已经陈旧,但是因为居住的人不多,企业相对封闭,周围的环境倒是挺清静舒适。
房子很小很小,除了小都没有更恰当的词语来形容,几平方的卧室,一个能放桌子吃饭的算是餐厅的地方,还有一个关上门便一片漆黑的卫生间。
房子虽小,幸运的是有两个卧室,避免了同处在一个屋檐下慢慢长大的两姐弟遇到的尴尬。尹苏对有这样的一个栖身之处非常满足。妈妈说这是朋友借住的房子,尹苏一直表示怀疑,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妈妈口中说过的这个朋友。
躺在床上,尹苏觉得口渴难耐,可她没有力气起身去拿水喝,她的全身像火烧一样,滚烫滚烫的,完了,尹苏想,她的病严重了。
她没有资格生病呀,她已经把今天浪费了,明天是周末,她还有两个家教,这样生病,对于她来说,损失的就是她和弟弟的生活费,学费,水电费……
那些数据横亘在尹苏的脑子里,她越想越心慌,她努力撑起自己的身体,她得去买药吃,她要赶紧好起来,她不能倒下。
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她再次被眩晕摔倒在床上。怎么办,尹苏的心沉到了极点,她听到了枕头下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是那块手表。
尹苏伸手掏出了枕头下那块浪琴的手表,尹苏原本并不知道浪琴是什么牌子,她也从不知道这块手表的价值,直到有一天她带着手表到寝室里,汪露露带着惊奇的眼神看着她的手腕,嘴巴成了O字型,“尹苏,你带着浪琴的手表,还需要去到处打工吗?”
“什么?很值钱吗?”尹苏看着自己手上的表。
“当然了,你不知道吗?”汪露露拿起她的手腕,露出很懂行的表情,“这块表几年前的价格应该在一万块钱左右。”
“一万块!”尹苏记得当时自己吓得大叫,那足够她和弟弟一年的生活费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带过这块表,只是把它放在枕头下面,偶尔听听它走动的声音,或者拿在手里回忆一下属于过去那些时光。
尹苏发现自己流泪了。
那块表,是六年前的高木杨非要戴到她手上的。
七年前,她还是个十五岁的花季少女,她从小最自豪的事情,就是有个完美的父亲。父亲当了二十多年警察,因为抓犯人时手受了伤再不能拿枪便调去做了后勤。
父亲有高大魁梧的身材,方脸剑眉,英气十足,尹苏最喜欢看到父亲微笑时露出的两排洁白的牙齿。父亲会吹拉弹唱,会说评书,会说相声,会围棋象棋,还能写一手很棒的书法。
她在父亲的熏陶下长大,在她眼中,没有谁可以像父亲一样完美。
她学会了下棋,学会了书法,父亲说,会下棋的人有逻辑,会书法的人有耐力。初中和高中时代,她参加了很多棋类和书法的比赛,得到过不错的名次。
父亲离开家的时候,她的天如塌下来一般,当时母亲还没有告诉自己父亲离开家的原因,她固执地等待着父亲,她认为父亲一定会回来。
那年,母亲下了岗,为了生活,经人介绍去了高木杨家做保姆。
高木杨家是高干家庭,父母亲都有极高的身份,他们家住在两层楼的花园别墅。第一次来到高木杨的家里,她刚满十五岁。
因为高万中听母亲说起自己的书法得过全省的大奖,于是那天让母亲带她去家里吃顿饭,并一定要她现场写几个字给大家看看。
她不好意思地拿起笔写了几个字,深得高万中和秦玉的赞赏,她红着脸抬头,一眼便看到了刚刚回到家里站在书房门口的高木杨。
“木杨,快过来,多跟小妹妹学习学习,叫你练字你就偷懒。”秦玉说。
高木杨站在门口不动,眼光从她身上轻轻扫过,“她是谁呀?”
“是魏阿姨的女儿,她叫小朵。”高万中说。
“小朵,就是魏阿姨那个得了全省大奖的女儿。”他说着,再次打量小朵,小朵也从上到下回看他,他身穿红色的运动衣,黑色运动裤,高大健壮的身体放纵不羁地靠在墙上,染成板栗色的头发仿佛被风吹起一般昂扬在头顶,她对高木杨的第一印象,一个放浪不羁的富家纨绔子弟。
“我看看她写了什么?”高木杨显然被她的眼光所激怒,谁用这样的眼光看过他,他走到书桌旁,语气坚硬带刺。
他看了她写的字,不屑地笑了笑说:“这跟我写的不相上下嘛,居然还能得奖。”
“你这个孩子就是自负,你看看小朵的笔锋和劲力,你和她的书法简直不是一个档次。”高万中说。
“是吗?”高木杨挑眉看着她问,“你还会什么?”
高木杨的不屑和轻狂触痛了她的自尊,或者在这个富家公子的眼里,她是保姆的女儿,她根本不应该有这样的资格和他站在同一条线上。
“你会什么?”她反问他。
“下棋怎么样?”
她露出得意的笑,“想下围棋还是象棋?”
高木杨拿出棋盘,“各杀三局吧。”
围棋,高木杨三战两败输给了她,她看着他问,“还下象棋吗?”
高木杨萎缩了,他不想一次就将所有的东西都败给她,“下次再说,好好准备呀,你不会百战百胜的。”
他约了她下次,下次又再下次,约了她无数个下次。
她在无数的胜负中渐渐了解他,他虽然比自己年长六岁,心境却还是如十六岁的少年,好强,霸道,不服输。
他马不停蹄都在学习,每天排得满满的,高万中说那都是他自己要求学习的东西,手风琴,围棋象棋,书法,绘画,外加跟寺院的慧海法师学习八卦拳。
别人会什么,他就一定不能不会什么,周围的人会的东西,他就认定了要去了解。
“哪有人面面俱到,”她笑他,“一个人不能既是钢琴家,又是围棋冠军,还是书法家画家,你对自己的要求也太高了。你能想象朗朗会变成聂卫平吗?”
“你懂什么?黄毛丫头!”他不屑地看她那张稚嫩的脸,“学习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在任何人的面前,都没有你不了解的领域,无论别人提到什么,你都可以侃侃而谈,这是修养和素质,你懂不懂?”
尹苏闷闷地走开,她不赞同他的观点,那些都是有钱才能做的事情,当你三餐不继,当你连交学费都成问题,哪还能有那么多的欲望和要求。
她庆幸自己有一个多才多艺的父亲教会自己很多东西,最起码,让她能有机会挑战这个骄傲的男生,挫掉他全身张牙舞爪的锐气。
“尹小朵——”他追在她是身后大声喊,“你怎么总是这样,还没有结束谈话就跑开,知不知道很没有礼貌,如果不是看你年纪比我小——”
她回头挑衅的看着他,“年纪比你小怎么了,你长那么大也不成熟。”
“鬼丫头,没大没小,目无尊长。”
她瞪着他,“自尊自大。”
看着她的样子,他忍不住大笑,“哎——我说,你是十五岁吗?这样子好像五十岁。”
她也跟着笑了,这个自负轻狂的大学生,他笑起来也不那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