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一周。
丈人峰三清殿里,鬼城峰首座在大发雷霆。
冯仁坤指着飞仙峰首座吴倩的鼻子,质问:
“为何弟子的任务发布榜上会有‘鬼城峰弟子除外’的荒诞要求?为何六脉弟子都可以接的任务,唯独鬼城峰弟子不能接?这等不知所谓的条件史无前例,你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
吴倩淡定自若,道:“请七长老息怒,这是委托方的要求,我门下弟子只是如实登记,并无偏私。至于飞仙峰发布的任务,一直都是仅限女弟子参与,没有任何歧视成分。”
冯仁坤随后用脏兮兮的手指朝其他五脉首座一一比划,连掌门林溪也没有幸免,怒道:
“你们几个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被指点的五人充耳不闻,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似的,有的在仰首研究天花构造,有的在埋头探究衣服纹饰。
冯仁坤越加愤怒,骂道:“林溪你这个老家伙来给大家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掌门林溪装傻充愣,故作惊讶:“什么?我丈人峰也有参与此事?回头等我找门下弟子问清楚后,再给你答复!”
冯仁坤气极而笑:“看来你们都不知情,纯粹是门下弟子胡作非为,那回去后赶紧把无理条件撤除,再将犯事弟子交上来公开惩处!”
林溪急道:“若是任务要求无理,自然要还你公道。但这并非什么严重的过错,没必要公开惩处吧?”
冯仁坤嗤笑道:“刻意针对鬼城峰,挑拨是非,引起蜀山剑派内乱,这还不够严重?还是你们已经私下把鬼城峰排除在外?”
林溪赶紧劝慰:“师弟怎么会有如此想法,七脉同源,永远都是一家人!”
受鬼城峰弟子牵连,损失最大的宝元峰首座沈陆再也忍不住,道:
“我就实话实说吧!近月,我宝元峰受你门下连累,损失的矿材已经影响到未来三个月的弟子功课,若继续下去,今后蜀山剑派将无剑可用!”
冯仁坤骂道:“你这黑老头别胡说八道!我门下弟子都是按规矩办事,任务失败的原因也不在他们身上,明明是你治下不严,连累我的弟子颗粒无收。我还没找你问罪,你竟敢反咬一口?”
沈陆常年冶炼锻剑,受炉火熏烤,皮肤难免变得黝黑,但他最恨人说自己黑,撸起袖子骂道:
“你这个脏老头,说谁黑呢!我看你更黑,你不但人黑,心更黑!故意派弟子到处捣乱,意图毁我宝元峰根基!如今谁不知道你们鬼城峰就是扫把星,去了哪里,哪里遭殃!”
看到沈陆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冯仁坤的怒火倒是渐渐熄灭,缓缓坐下来,皮笑肉不笑地道:
“可有证据?没有的话,请掌门师兄替我鬼城峰主持公道!”
林溪赶紧岔开话题:“一时气话不必当真。前日天台山的夕烟道长送来了上好的乌龙茶,大家帮我品评一下!”
冯仁坤不肯罢休:
“正是气急了才说真话!我门下弟子小眯眼早在入门之前就已经发现了,有人要对付蜀山剑派。如今明显有人从中作梗,处处搞破坏,证明他所言非虚。
可你们作为门派尊长不但没有严查祸首,还联合排斥我鬼城峰,这是什么意思?掌门师兄,只需要你一句话,从此你们六脉走阳关道,我鬼城峰走独木桥,永不相干!”
林溪终于真正动容,若让祖传七脉在自己手里断掉其一,他岂非成为千古罪人,难得地端起掌门架子,道:
“七长老休要乱说话,还有你们这些首座听着,回去查明真相,还鬼城峰一个公道!”
诸位首座见掌门动了真怒,都不敢出言反对,只有近些年来混得风生水起的祭孤峰首座郭恒喃喃自语:
“我看这小眯眼就是根搅屎棍!”
郭恒声音虽小,但在座众人无不是武林高手,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
冯仁坤又想继续发飙,不料,有人比他更急。
林溪指着郭恒骂道:
“你是想说我蜀山剑派如今成了藏污纳垢的粪坑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底下的勾当,限你三日,若不能把锅中的老鼠屎揪出来惩处,你这祭孤峰首座还是趁早退位让贤!”
郭恒没想到掌门如此震怒,不敢强捋虎须,点头应诺。
他心里明白:“此次对弈中,己方棋差一着,败局已定,先挑几个人出来息事宁人,日后有的是反击的机会。”
其实,郭恒设计针对鬼城峰的事情,在座众人都心知肚明,没有六脉的配合,又岂能瞒天过海不留痕迹地构陷鬼城峰弟子?
造成如今局面的罪魁祸首,并不是郭恒,而是绩效制度。
蜀山剑派的绩效制度将弟子以武功高低分为三六九等,忧者受到门派重点培养,每月都能无条件享受优厚的待遇,如丹药和功法的供应。
而劣者若想翻身,就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花更多时间修炼,或者做更多任务换取资源。
绩效制度初时的确起到很好的激励作用,一大批优秀弟子如雨后春笋陆续崭露头角,为七脉提供大量人才。
可过分功利的绩效制度忽略了人性因素,占据先天优势的贵族富绅弟子,在门中越加受到重视,开始拉帮结派,勾心斗角,为家族培养势力。
而落后一步的平民弟子受到打压,难以出头。
若干年后,弊端立现。
弟子学有所成后均觉得一身所学都是自己争取所得,贵族弟子毫不犹豫地带着手下势力出师离山,回家族为朝廷效力。
而平民弟子愤怒于资源分配不公,还备受贵族打压,大多选择下山,从此与门派老死不相往来。
如此一来,坚持不干预政事的蜀山剑派逐渐变成了朝廷培养势力的苗床,蜀山七脉留不住人才,实力不增反减。
推出绩效制度的郭恒尽力挽回过失,一方面从贵族富绅那里拿到大批资金赞助,另一方面支持杂役弟子与外门弟子对抗,转移后者的怨气,缓解阶级矛盾。
早些年鬼城峰首座冯仁坤决定退出绩效制度,放弃门中权力和资源的争夺,全力培养弟子心性,尽管鬼城峰最为落魄,但上下齐心。
而其他六脉首座不愿承认过错,也舍不得放弃现有权利,虽有加强培养弟子心性,但仍然支持沿用绩效制度。
之前,冯仁坤从考核制度外为门下弟子争取权利,触及其他六脉的利益,才有了后来的各方打压。
言归正传,冯仁坤没有想到林溪会出面为鬼城峰说话,但他要的不是别人无关痛痒的惩罚,而是己方实实在在的利益,心中早有计较。
冯仁坤破天荒第一次为郭恒说好话:
“其实弟子间的胡闹不能全怪师长。依我看来,弟子的事情还是由弟子处理,让他们按门规行事即可!我们连一个绩效制度都搞不明白,还是不要再勉强干预,免得好心办坏事!弟子闯祸还可以由师长调解,但如果犯错的是我们,谁能阻止?”
林溪叹了口气,道:“七长老所言极是,诸位可有意见?”
飞仙峰因为只有女弟子的原因,受门中勾心斗角的损害最少,四长老吴倩首先表态:
“飞仙峰没有意见。”
其他长老见大势所趋,均点头同意。
回到鬼城峰后,冯仁坤第一时间找到叶孤行商量计策,道:
“我已经让那几个老头罢手参与弟子纠纷。今后弟子掌握的权力更重,手段也会更加偏激,你可要注意!”
叶孤行不以为意: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大树倒下,小树才能得到成长的机会。如今鬼城峰实实在在的一无所有,论武力倒数第一,论钱财一穷二白,论声誉声名狼藉,此时不崛起更待何时!”
冯仁坤忧虑道:“按计划,下一步是让黄土带领鬼城峰弟子找回声誉,但他们几个秉性忠直,非一朝一夕能改变,怕应付不了接下来的麻烦。”
叶孤行不以为然:“很多贵族家长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养出来一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
冯仁坤紧握拳头,道:“可我真担心啊!万一他们应付不来,岂不是弄巧反拙!”
叶孤行想了一会儿,才感慨道:
“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人师长的不容易,也越来越由衷感激你们这些长辈!但说实话,你在培育子弟方面,比不上我的三位长辈。”
冯仁坤:“说说理由。”
叶孤行陷入回忆,嘴角含笑道:
“村长爷爷在我十岁时让我一人远赴他乡打工,除了迫于无奈,也有对我的信任;
教我武功的长辈,他有自信能用数月的功夫教我一辈子不滥用武力;
教我处事手段的老头,在指导我如何算计别人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为人的底线。
虽然我尚且一事无成,但为人做事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如今的自己非常满意。”
冯仁坤深有感触,黯然道:
“相比之下,我这个师父做得真失败!”
叶孤行好言安慰:“冯师不必妄自菲薄!蜀山剑派乃武修门派,讲究以实力为尊,弟子如此,师长亦如此。所以,在师门面子与传承重任不能兼得时,您的选择难免会有所侧重。”
叶孤行口中的师门面子,于一个武修门派而言,是掌门的武功,于鬼城峰而言,则是作为首座冯仁坤的实力。
个人的修炼与弟子的培养,两者都要花费时间与精力,可作为一派师长,哪一样都不能放弃。
师长没有实力,震慑不了门人;弟子培养的不好,有负师传所托。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该如何取舍,乃当下绝大多数门派掌门的烦恼。
是以,世上的武林高手往往在抛却庶务,隐匿山野后才能成就绝世武功,但其一身盖世武功多半因为找不到传人而被带入棺材。
是以,有的门派因为制度改革广收子弟而盛极一时,却因师长震慑不了场面,导致人心不齐而很快分崩离析,如今蜀山剑派就是陷入这样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