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将药碗轻轻放在一边的托盘上,动作之轻,仿佛是怕吵醒了床榻之上貌若熟睡的男人。
手指被烫红的痕迹还没有退却,素净的衣袍是浆洗过许多遍才能形成的颜色。
她在榻边坐下,望着他。
这一生,她扮演的都是身边人期盼的样子。
在家中是恭顺乖巧的女儿,入王宫是温良敦厚的嫔妃,有了胡亥之后是和蔼明理的母亲。
恍惚着日复一日,年年岁岁,日子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模样了,听人夸赞也听人诋毁,她却只在意眼前这个男人。
陛下是个好陛下,她十六岁初见他,第一眼就看出来,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君王眼里熊熊的野心以及与之匹配的为君之道。
以往十六载岁月里,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男儿,如此光芒万丈,教人一眼便心悦诚服。
她从来都是支持他的。
她从来都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锦绣盛世,天下泱泱,万民一心。
只是催的太紧了些。
要他一个人完成这些,从无到有,紧赶慢赶,真的很辛苦。
她都看在眼里,她都明白的。
“陛下,您已经做的很好了,这件事情呀,太冗杂太麻烦了,您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休息休息了,妾陪着您一起。”低低的声音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似乎还有一些俏皮的意味,“妾从前跟您说,妾想找一方僻静山林处隐居,如今便可以得偿所愿了,您可没法儿像以前那般训妾没有出息啦……”
“哐当——”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一个人,碗盏被摔倒在地,发出沉闷又振聋发聩的声响。
“陛下——”尖细的声音似乎能传遍这静谧宫殿的每一处角落。
……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扶苏正在用膳。
这一道肉羹之中加入了少量葱点缀,他以前未曾见过,想来是厨子新研究出来的花样儿。
肉羹还在热腾腾地散发出极其盛大猛烈的香气,一勺舀起,入口即化,舌尖被浸满鲜美的汤汁,舒服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勺子被放下了,意外的是,内侍没有在这位素有敦厚仁义之名的长公子脸上,看到有任何悲痛震惊的表情。
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没有丝毫惊讶。
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不对,内侍匆匆垂下眼皮,不敢再直视这位已经与往常不同的长公子。
恐惧和危机却没有放过他。
“处理了。”声音又冷又沉,仿佛大雪天里被塞进心口的冰锥,刺得人呼吸困难。
“唔……”内侍的声音湮没了,只有鞋底在地上不甘心的摩擦声,却弱小地叫人没有在意的欲望。
“陛下临终说了什么?”擦拭了手指,他对着铜镜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属于男人的姣好的面容映照在其中,是冷静又沉稳的表情,带着一些残忍的味道。
他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父皇若是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想来会很欣慰吧?
这不就是父皇一直以来所期盼的,长公子的模样吗?
“陛下未发一言。”声音是谦卑到绝对的惶恐。
“可惜了……”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轻轻摇头,叹息了一声,便抬脚往这一方肃穆沉重的宫殿里,最高大的一处走去。
袖中原本冰凉的镜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温热,逐渐到让人感觉到烫手,可是扶苏仍然握得很紧。
“公子,昌平君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
他在这里站了太久,内侍忍不住小声提醒了一句。
“知道了。”
眼前的两人依偎着,看上去像是在熟睡,君王与宠妃,当真是佳偶天成,一对璧人一般。
他也是来到这里才知道,胡亥的母妃就紧跟着死在父亲之后,像是追随的亡命鸳鸯,情深意重地叫他一阵恶心。
那么自己的母亲呢?
她临终前,可曾有过怨怼有过不甘?
父亲又可曾有过惋惜有过不舍?
想来应当是没有吧,他可是能够依旧宠爱这个害死自己的母亲的人,依旧与她生儿育女,依旧给她荣光尊位,距离封后只差一步之遥。
是他以往心思狭隘了,这样的父亲,他凭什么要尊他敬他爱他?
只是这么轻易地,说离开就离开了,如此不负责任地消失不见了,倒叫他一腔情绪无处诉说宣泄了。
而这剩下的东西,就当是他留给自己的赔偿吧。
眉心蓦地松了开,他看着眼前的场景,已没了之前感觉的刺眼,只觉一阵飘渺的空虚感。
见到长公子拂袖离开,内侍这才长出一口气,忙不迭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要变天了。
行至殿外,已经乌泱泱跪倒了一地的人影。
一紫衣华服的男人见扶苏走出来,立刻行至跟前,行了一礼,“公子,陛下未曾立下诏书,国不可一日无君主,自古以来立嫡立长,今陛下未立后,宫中无嫡子,公子为最长,理应继承大统,我等皆盼望着公子早日登基。”
“昌平君有心了。”他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再扫了台阶下不敢发一言的官员,嘴角勾起,原来这就是父皇一直以来的视角吗?臣民谦卑敬畏,都集于一身的感觉。
“陛下,这些叛贼该如何处置,还望陛下发号施令。”昌平君十分顺着台阶下地改口,恭敬的态度没有丝毫违和感,在自己的外甥面前,他依旧像是在真正的秦王面前一样,卑微进尘土。
“叛贼……”扶苏眯着眼睛看着被带上前的一行人,其中可都是熟面孔。
被麻绳束缚地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为首的少年浑身狼狈,散乱的鬓发遮住了小半张脸,以往白皙精致的脸颊此刻满是脏污,但即使如此,扶苏也能感受到,他隔着人群和兵甲望向自己,眼睛里迸发出来的凶狠和嘲弄。
嘲弄?
成王败寇,他凭什么嘲弄自己?
“冯老,依您之见,试图弑君谋反,以下犯上,该当何罪?”他突然出声,叫原本眼观鼻鼻观心跪着的冯丞相吓得一个激灵。
“臣年事已高,诸般事宜,恐难分辨,还望长公子另指清明。”他向来是不愿意掺和这其中去的,如今长公子要他一个答案,不过是要他立刻站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