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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产科病房

柳菲已经是第三次起身向窗外张望了。

正是中午两点半钟,病区里一片寂静。那撕心扯肺的惨声呼叫,那金属器械叮叮咚咚的碰撞声,还有那婴儿在车上喧哗震耳的齐声哭闹,全像是混声合唱的结束部,高潮之后突然间进入全终止。一刻真正难得的宁静。

柳菲睁开刚刚合上的眼帘,懒懒地在病房里巡视了一圈。虽然是冬天,午后的太阳光还是极力挣脱了严冬的统治,自薄蝉般的云层里伸出灰色的身影,布满了整个房间。

同屋的两个病友都已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床那个丰腴的胖媳妇,是叫孟玲吧?从前天下午由推车送进来,就把阵阵笑声充盈了整个房间。据说她怀的胎儿太大,折腾了三天三夜还是不能顺产而剖腹了,缝了十针。柳菲还记得夜间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响彻整个病区的急救铃声和那穿梭飞奔的白色身影;可见,她受了多大的罪。此刻人在梦乡中,这一切都离她那么遥远。那苹果似的圆脸上,依然挤出两个笑窝,衬托着腮下那浑圆的双层下巴,活像一尊入睡的弥勒佛。

柳菲的心情糟透了,她实在想不出孟玲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欢乐和宠爱。因为她生了个儿子吗?柳菲又把目光转向三床。这是个特殊的病人,她不是来生孩子的。柳菲直到现在也没有看清她的面容。这个女人简直像一只小猫,那么弱小、温顺,那么不起眼。此刻,她躺在那里,像一只不足芯的枕头,瘪瘪的,没有一丝生气。对了,她那个高高大大健壮挺拔的丈夫称她为“我的小娅”,看着她的那张脸,也总是那么慈爱、关注,活像对自己的小妹妹。柳菲又叹了口气。她真该算这个病房里最倒霉的人了,虽然有那么好的丈夫。听说她只有27岁,却把整个子宫及附件全切除了,是因为那该死的多发性子宫肌瘤。直到现在,柳菲的脑海中还清晰地闪现着医生把她抱下推车时,那绑着腹带的削瘦的裸体。全切,是全切,这意味着她以后不能再生育了,不可能再做一个母亲。还意味着许许多多。可怜的女人。唉,女人!柳菲开始为自己叹气了。她拿起枕边那只白绒毛兔子,抚弄着它,望着那两只红宝石似的眼睛,思绪万千。“菲菲,瞧你说的,只要有你,我就够了。”李亮那真诚的声音像来自天际似的,回荡在柳菲耳边。

这是市区医院刚刚竣工不久的一幢妇产科大楼。造型很美,糅合了东方的典雅和西方的豪华,如果是夏天看去,那四周的浓阴,浓阴下绿茵茵的芳草,花圃里馨香扑鼻的花朵更使大楼倍增明媚娇娜。狭长的过道里总浸满了特有的淡淡的乳香,浓腥的血气和各种各样的药味,陪伴着女人们或喜或悲或淡漠的面孔。但这美丽的大楼,在柳菲看来真像一座活地狱。柳菲觉得累极了,她肌肠辘辘,望望床头柜上的鸡蛋糕,却一口也不想吃,不由得迷迷糊糊起来。

柳菲是一个秀美娇柔的少妇。细细的眉,眉梢有点上挑,墨黑明亮的大眼睛镶嵌在那张碧玉般光洁的鹅蛋脸上,风韵典雅。即便是经过十月怀胎这样的折腾,那张脸依然是天造地设一般楚楚可人,只是略显丰满了些,看来真算是应了“生女孩打扮母亲”这句话。

肚子又开始“咕咕”地叫了,柳菲心头的怒火,一阵阵涌出。“死李亮,”她在心里狠狠地骂着,“不知道我现在正需要你吗?”两天来只勉强送了六顿饭,还总是推迟时间,也不知道在忙些啥。婆婆呢?只在生产那天见过,以后就再没露过面。哼,他们难道忘了,我是个产妇?柳菲翻了个身,身体真是虚透了,一动就是一身汗。屋里连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人直想吐。“也难怪他们这样。”柳菲苦笑了。“咯吱”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了,柳菲背着身凭感觉就知道是谁,她赶紧假装入睡。一双手温温地拭上她的额头,柳菲委屈得直想哭,忍了又忍。“菲菲,菲菲,起来吃饭了,菲菲。”轻轻的柔柔的声音。他总是这样温文尔雅。柳菲睁开眼睛,带着嗔怒:“我不想吃!”“菲菲,听话,吃一点嘛。”李亮简直是在恳求了。柳菲挣扎着撑起身子。一使劲,侧切的刀口像针扎一般,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侧着身半坐半卧地靠住了。“今天感觉怎么样?”李亮舀起一个馄饨喂过来。“我自己吃!”柳菲有点赌气地接过碗,是鸡肉馅的,柳菲看看碗里漂着一厚层油珠,那强烈的饥饿感突然烟消云散了。“晚上给我煮点稀稀的玉米糊糊吧!”柳菲闭了闭嘴,又把这句话咽回去了。她把碗放下:“我不饿。”“菲菲。”李亮有点急了,他端起碗,“好歹你也得吃一点,这次失了这么多血,得好好补一补。”柳菲勉强吃了一个馄饨:“失血算什么,李大夫说了,我贫血太严重,又有点先天子宫畸形,生孩子很危险,这次幸亏抢救及时,又是第一胎,否则还不一定能和你说这些话哪!”“有这么严重吗?”李亮的脸色有点变了,“以后再生育就不行了吗?”柳菲扑哧一声笑了:“傻样,现在谁还生二胎?”柳菲看看碗里的汤,如获重负,沉沉地倒了下去。李亮坐在床边,仿佛有什么心事。“菲菲,这只兔子你还保存着?”柳菲撇了撇嘴:“谁像你,它在我眼里是一件信物,我会永远记住订婚那天你说过的话。你怎么了?”她发现李亮的脸色有点苍白。“没什么。”李亮站起身,凑近端详着柳菲,犹犹豫豫地说:“妈这两天有点不舒服,不能来看你,你……”柳菲半闭着眼缓缓地摇头:“我又不是孩子,干吗要别人看。”柳菲有点不耐烦。她讨厌这种虚伪的掩饰。“小菲呀,咱家可就亮亮一条根,你可得争气给妈生个大胖孙子啊!”柳菲的面前现出婆婆那张油光光的胖脸。“菲菲,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下午还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望着李亮蹑手蹑脚的背影,柳菲的眼眶盈满了泪水,看来他根本没有兴致想一想那出世不久的女儿,他连提都没提。柳菲现在终于真真切切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变了,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纯洁无瑕、活活泼泼的小姑娘,也不再是那个秀丽可人、无忧无虑的少妇了。她是个母亲,她觉得担了一份很沉的责任。除了那份自豪和满足之外,还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哦,女儿,我生命的延续,我该自己给你起个名字了。

时针指向四点。治疗车“骨碌、骨碌”的转动声从过道那头响起来。

一床盂玲结束了酣睡,睁开惺忪的双眼,长长打了个哈欠。她看看手表,摇摇头:“我们家小帅他爸呀,真是一点也不体贴我。这不,说好四个小时送一顿饭,你们看看,这都四点多了,连个人影子也不见,气死我了。好饿啊!”她不停地发牢骚,可那张圆脸上却写满了自豪和满足。柳菲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三床轻轻蠕动了一下躯体,人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叹息。啪!门很响地被推开了,一个粗犷壮实的汉子闯了进来,他的两只手提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哎呀呀!”他大呼小叫地一步跨到正在大嚼黄桃罐头的孟玲跟前。右手把保温饭盒放到床头柜上,左手的东西一股脑儿堆在床上。“你呀,总是这样不小心,瞧,这个勺子多凉啊,现在你的骨头缝可都是开着的。来,我喂你。”他伸手托起孟玲那笨重的身子,靠在被子上,然后极有耐心地给孟玲喂起饭来。柳菲一眼不眨地看着这个汉子的一举一动,她感到嗓子发涩,眼圈红了。孟玲往这边看一眼:“哼,别看他现在这样,以前可是……”孟玲的丈夫摆摆手:“行了、行了,再别揭我的丑了,现在不是好了嘛。”“现在,现在你敢!”孟玲气势汹汹。“骨碌、骨碌”的声音终于进到房子了。“男同志都出去!打针了。”白色护士帽下的眼睛是冷漠的,声音也是冷漠的。看来这个小姑娘也只不过十八九岁。她还根本不知道做母亲是怎么回事。柳菲皱皱眉头。青霉素链霉素,真是打不完的针。不知怎么回事,现在侧切就像喝碗白开水一样随便,好像每个女人都该顺理成章地挨这一刀,想到那弯弯的缝合针,助产士那沾满鲜血的手套,柳菲禁不住浑身发抖。她的心头又涌上那种感觉,进到这里的妇女简直就像地狱里的囚徒。然而任何事情都有例外。

孟玲的丈夫一边给她喂水,一边兴高采烈地说:“我妈说了,等小帅满月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摆几桌酒席,把亲朋好友都请来。”“你妈不是横竖对我看不惯吗,干吗这样?”孟玲嘟起了嘴。盂玲的丈夫不屑一顾:“别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现在你可是有功之臣。你想想,咱们家什么都不缺,只缺个大胖孙子。现在你补了这个缺,妈在人面前就不会抬不起头来了,她还要给你一万元奖励费呢。”“该!要不是我,你们家这香火谁接啊?唉,算了,算了。”孟玲的眼睛往柳菲这边瞟了过来,“其实生男生女还不是一个样。”“是,是,夫人言之有理。”孟玲的丈夫哈哈笑了起来。

柳菲孤孤单单躺在床上,思绪万千。儿子,儿子,又是儿子。难道你自己不是个女人吗?柳菲想起在亚伦酒店举行的那场盛大婚礼,想到自己的风光与欣喜,她苦笑了。这个表面看来温馨宜人的家庭却使她渐渐丢失了自我,在婆婆那张甜腻腻的笑脸和李亮恭敬的殷勤中,她总忍不住想起旧社会的童养媳。对于婆婆,柳菲内心是同情的。十年前,公公被一个轻浮的女人勾引,甩开了家庭。而李亮被婆婆作为唯一的交换条件争了过来。从此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爱护备至。两年前,当李亮的父亲提出父子相认的时候,她狠狠回绝了他。柳菲记得清清楚楚。那晚,婆婆破例喝了一大杯红葡萄酒,充满仇恨地说:“哼,我要让他永远没儿子!”望着她那布满皱纹、憔悴的脸,柳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现在……柳菲静静地体会着这份悲哀和孤独。以前呢?怀孕的时候,婆婆每天踮着小脚跑来跑去。送喝送吃的,三番五次拉着她去做B超,请人算卦。李亮呢,每天逼着她吞下那些饱含蛋白质、维生素、钙质和脂肪的各种营养品,家务活也全包了,把她伺候得像个女皇。而现在……人啊!为什么变得这么快呢。柳菲始终忘不了生下女儿后第一眼所看到的母子俩人那尴尬的笑脸,做作的面孔。

小娅的丈夫也来了,他缓缓转起摇床。柳菲第一次看清了那张极其平凡、毫无色彩的脸。那个大男人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的小娅,已经很久很久了。他们总是用眼睛进行交流,柳菲从来没有体会过那里面会有什么,李亮只把她视为一件属于“小儿科”的玩具,而不像对待一个人。他的种种关怀殷勤,好像只是为了使她出落得更美丽,以便更有资本向朋友、同事们炫耀。

“小娅,我已经打报告要求调到七中了,这样离家很近,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照顾你。”憨憨的声音。“不,”小娅毫无血色的嘴唇嚅动着第一次开口说话了,“不,你不能这样放弃奋斗了几年的事业。”“那些,并不是最重要的。”小娅的声音有点沙哑了:“你知道吗,我,我已经使你失去做爸爸的资格了,我……”“小娅,别说了,有个孩子当然好,但是既然你已经生了病,别的,我就什么也不在乎,只要有你就够了。”“可是……”小娅撑起身子,还想说什么,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好了,快躺平,不要累着。”小娅的丈夫站起身,绞了一条毛巾,“来,我给你擦把脸。”柳菲的心突然很乱,她紧紧咬住嘴唇,忍下了心头涌上的那股酸楚。谁说爱情只是男人生活的一部分,看人家!小娅的丈夫在她耳旁轻轻说了几句什么,便走出了病房。

孟玲还在和她的丈夫嘀嘀咕咕地说着。啪!过道里一声巨响,屋里的人都震了一震,门外一片喧闹,夹带着女人压抑的哭声和护士的训斥声,不知道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孟玲的文夫走了出去。几个下不了床的女人则支着耳朵想听清一言半句。“这个男人也太缺德了!”“就是,听说他们家在农村。”“唉,也难怪,这年头,都承包了,没有劳动力可怎么办啊。”“女儿迟早是要泼出去的水。”外面议论纷纷。门又开了,孟玲的丈夫阴着脸,走了进来,几个女人纷纷竖起了耳朵。“哼,这个男人,等在产房门口,听说老婆生了个女儿,把饭盒摔了就走,真不是个东西。”孟玲先咋呼开了:“难道女人就不是人吗?这些男人,哼!”屋里一阵沉默,静悄悄的。柳菲叹了口气,这样的事太多了。平时还不是经常听到谁家的媳妇有本事,生了个大胖儿子,而生女儿的就好像低人一头。招工、考学的男女不平等就更不用说了,就连怀孕、生孩子休假,都要看领导的脸色。说女人事多没用,可也没见哪个男人不找女人做老婆。好友张青的憔悴身影出现在柳菲面前。那个娇小的女孩子,因为生下女儿不堪冷落和折磨而离婚,至今孑然一身,每每谈起这段遭遇便禁不住泪流满面。更令人可悲的是,很多女人总是喜欢从别人的眼光中去看待自己。不无悲哀地走着人生三步曲: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柳菲静静地想着,她觉得心里有一颗果子,涩涩的,可又吐不出。

男人们都回家做饭去了,屋里一片沉寂。柳菲的肚子又“咕咕”地叫开了,这次她是真正饿极了。女人们则各自想着心事。夕阳收起残存的余晖,夜慢慢降临了。

柳菲懒懒地躺着,却还是一身接一身地出虚汗。她感到无比的虚弱,体会着这“脱胎换骨”的生理变化。她的心在流泪,为自己,为女儿,为千千万万的女人们。

送饭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从门缝里蹿进各种各样的香气,溢满了空间,几个女人在勾人的食欲中企盼着。

门开了,几个女人同时把目光聚向一起。柳菲感到眼前一亮,一束淡雅的腊梅花抱在小娅丈夫那宽厚的怀中,飘了进来。小娅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宛如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她那憔悴的脸上浮起了几朵罕见的红晕。那束腊梅花被她拥在脸前吻着,她吸吮着那顽强的生命力。小娅的丈夫紧挨着床边坐下,变魔术般地从帆布包中掏出生日蛋糕、蜡烛。“嗨,你忘了,今天是依二十七岁生日,让我们好好庆祝一下。”他摇起转床,给小娅把枕头垫好。轻轻揭开蛋糕的盒盖,把那包红色的小蜡烛一一细心地插上,划着了火柴。这一刻,他是那么肃穆,那么诚挚。小娅早已泣不成声,她透过泪眼凝望着用黄色奶油喷成的“爱妻快乐长寿”六个字,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头汩汩涌出,汇成一股岩浆般的热浪,烘烤着她的灵魂。这一刻,她只想哭个痛痛快快。孟玲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她不理解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过个生日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小孩子。她嫁过去这么几年,从没一个人关心过她的生日。而小娅的悲痛欲绝,则使她觉得好滑稽。是的,她永远也不会理解他们。

小娅的丈夫握住小娅那双纤细的小手,深情地看着她:“记住,我是你人生旅途上永远的伴侣。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轻轻的带有磁性的歌喉,一涌出来就像一阵轻风,飘满了整个房间,扰得每个人的心头都痒痒的。

柳菲望着这一切,好感动,好羡慕。作为一个女人,小娅有幸拥有那样一份深沉、体贴、理解的爱恋,是多么的幸运。她拍起手,轻轻附和着那歌声,为小娅祝福,也为自己。烛火摇摇曳曳,那火花映红了每个人的心。“只要有你,我就够了。只要有你,我就够了。”李亮那温柔的声音愈发强烈地回荡在柳菲的脑海。她抬手轻轻地捂住了脸。

孟玲一边吃饭,一边兴致勃勃地和丈夫商量为儿子庆祝的事。柳菲谢绝了他们热情招呼吃饭的好意,默默感受着这份孤独。

不知过了多久。

“柳菲,柳菲。”一阵大呼小叫。柳菲向刚被推开的门望去,她的眼睛立刻放出了光。门口处婆婆和李亮神采飞扬地站在那里,还提着很多东西,有食品,有衣物,还有两个保温饭盒。柳菲的心里一阵内疚,那种不快顷刻之间便烟消云散了。

“妈。”她的脸红红的。“小菲呀,看你脸色这么黄,要好好补养啊,可不能作践坏了身子骨。”婆婆慈祥地看着她,盛出半碗红枣稀饭。又依次端出蛋羹、蹄膀和柳菲最爱吃的海蜇丝。“来,妈喂你,多吃点东西身子恢复得快,以后每天晚上再加顿饭。”柳菲赶忙撑起身子。“妈,您快坐下,我自己来!”她有点受宠若惊,不解地向李亮望去。李亮微笑着说:“快吃吧,待会儿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什么好消息?”“吃完了再说。”李亮故意卖关子。终于,柳菲在两个人的侍候下吃完了饭,她擦擦头上的汗珠,躺了下来。“快告诉我,什么事?”李亮凑到她跟前,神秘地说:“小菲,咱们终于有个机会了。”“机会?什么机会?”柳菲一点也不明白。婆婆拉起柳菲的手:“小菲呀,是这么回事,当年小亮他爸非要和我离婚,我拼死拼活才要下了小亮这条根。所以咱们一定要把这个香火续下去。别看那个死鬼无情无义,可他是个回族,就帮了咱们大忙。”“回族?大忙?”柳菲眼睛睁大了,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傻东西,”李亮俯下身子,“这两天我一直在忙乎这事。当年,我爸甩下我们母子,跟另一个女人走了。我恨极了,什么都随了我妈。后来,他没有儿子,又来认我,被我和妈妈坚决拒绝。达到了报复的目的。可现在一看,他对我们还有点用,今天下午我已经去找他相认,到派出所把户口本上改成回族,这么一来,咱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生第二胎了。”“第二胎?”柳菲愣住了,她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李亮,看着那张保养极好的脸,他的人格和尊严都到哪里去了呢?柳菲嚅动着嘴唇:“可是,大夫说,我已经不能……”她低下了头。婆婆又开口了:“小菲呀,也不一定真的那么危险。大夫的话不能全听,你也该替小亮着想,周围的邻居们,还有他身边的小青年都笑话他,连送去的红皮鸡蛋都不要,嚷着生了儿子才吃。再说,我找人算过了,这第二胎一定是个儿子……”婆婆还在说着什么,李亮则坐在一边看着柳菲的脸色。柳菲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工具、工具,你只不过是个工具,这种感觉像一股潮水般地涌上她的心头。良久,她长长地嘘出了一口粗气。“柳菲、柳菲,你怎么了?”李亮摸了摸她的额头。灯光下,柳菲脸色惨白,她紧闭着双目。婆婆对李亮使了个眼色,李亮点点头不吭声了。同室的几个人都听到了这边的谈话,病房里一片静默。少顷,柳菲睁开眼睛,正碰上小娅的丈夫那道怜悯的目光,她赶紧转过脸,抬了抬身子。孟玲插嘴了:“你真是好福气,竟然抓住这么一个机会,你就生个儿子给他们看看,看他们还说什么!”婆婆拍拍手:“这就对了,小菲,妈已经安排好了,出院后就回家坐月子。吃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保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明年,再给妈生个大胖孙子。”柳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求救般地向李亮望去,望见的是一副无所谓的面孔,那表情里竟有几分残忍。这回柳菲懂了,她从李亮的眼睛里读出了这样一句话:“谁叫你是个女人呢?”柳菲的眼里沁满泪水,她所渴求的那种理解和尊重在这一瞬间被击得粉碎。她想哭,又哭不出,想喊又喊不出,只觉得自己仿佛沉到一口深深的井里,无法打捞。

对面,小娅的丈夫把小娅的手揽在臂弯里,轻轻诉说着什么。小娅那清秀的脸上环绕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像圣女一般。

柳菲转了转身子,把目光移开。他们事先为什么不同我商量一下呢?柳菲的心口像悬了块铅似的,噎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咬着嘴唇,想把抑制不住的啜泣声压下去。那断线珍珠般滚滚而下的眼泪,渐渐在她心里汇集成一个字。那是上小学第一天女教师在黑板上书写的那个大大的“人”字。

“你们都走,你们都走!”柳菲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整个病房的人都愣住了。李亮对妈妈使个眼色。“小菲,你今天心情不好,早点休息吧,这事咱们以后再谈……”“是啊,小菲,妈是个急性子,这事等你出院,咱们娘几个再慢慢商量。”柳菲沉着脸没有吭气,她已经不再奢望他们的理解。

探房的人都已陆续走了,柳菲还在啜泣着。小娅的丈夫走过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了句令柳菲永生难忘的话:“你应该坚强一些,你的价值并不体现在别人身上。”

黑夜蜷缩着。夜色苍茫,星斗阵列。灯火和月光交织在一起,在冬夜的微风中舞动着,使人产生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一个多么凄清幽深的月色。

柳菲静静躺在床上,抱着那只绒毛小兔,感觉着这片迷幻,这片宁静。她极目远望,想从灿灿的银河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星座,此时此刻,她的心像被水洗过一般清亮。是的,已经迷失得太久太久了,应该找回自己了。柳菲暗暗下了决心,带着满足而恬静的微笑沉人梦乡,那只绒毛小兔滑落在地下。

这一夜,柳菲睡得好香好甜,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风淡雨润、绿茵遍野的春天,她带着女儿去踏青,风如酥,花似火,而女儿的笑脸也像花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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