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发生在凌晨一点三十五分。
凌晨一点三十五分，玉泉路、永定路交叉路口方圆一公里范围内还没有睡觉的居民，都听到了那声凄厉的刹车声。
已是深秋，街道四周都包绕着深深的凉意。纵然在不夜的北京市区，路上也没有几个行人。过往车辆明显没有了底气，一辆辆吱嘎着呼啸而过，仿佛逃跑一般。
刹车声突然响起的一刹那，风声鹤唳，半个天空都奇怪地红了起来。砰！王泉那健硕的身影像一支箭般被射向了天空，转体180°后，划出一个极其优美的弧线，掠过路边老树上残存的柳叶，轰然倒地。王泉身体着地时，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杰凡尼黑色风衣还轻飘在空中，缓缓地离他越来越远，像当年从南京总统府楼顶飘落的国民党旗。
那是一个没有月色的夜晚，漆黑一团。
刹车声过后不久，事发地点一公里范围内没有睡觉的居民，又听到了另外的声音。那是发动车的声音，急促而慌乱，油门被踩到最大。声嘶力竭，惊天动地，“刷”地一声急驰而去。街道顿时静了下来。有风吹过，柳叶儿慢镜头般静静飘落。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钟。
王泉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从他的鼻孔、耳廓、嘴唇和眼眶中汩汩流了出来，一直流到深秋冰凉的地面，形成了一个人形血泊。交通警察来了，忙着调查目击者，勘查现场，追踪肇事逃逸车辆。120用担架将伤者迅速抬上救护车，输上氧气，插上吊瓶，运往医院，现场好一阵忙乱。
王泉本人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揉揉发酸的眼眶，从血泊中慢慢坐了起来，飘飘欲仙。不知不觉，整个人已经游离地面浮在了空中，像个软体动物。他一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灵魂出窍？回头看看，地上分明躺着自己的身体，还软乎乎的。很多人围在旁边忙碌个不停。王泉咧嘴笑了，这是他没有意料到的事情。突然间一切都很松软，像刚出炉的面包。掐掐胳膊，没什么知觉。失去了重力，所有感觉都不同了。王泉轻飘飘掠过柳树枝头向远处眺望时，面前出现了两个凶神恶煞、身高八丈的壮汉，一个手举铁锤，一个手拿钢珠，不由分说架起王泉，踏雾远去。王泉惊恐万状，大喊大叫着，发不出任何声音，蝗虫一般被控于巨掌中。
不知过了多久，王泉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中。说是站着，脚下分明什么都没有，不知站在何物上。黑洞从王泉脚下一直延伸下去，幽深不见底。冰冷的气息顺着脚底板一股股穿透了全身，利剑一般。王泉大骇，不知身处何地，又怕站立不稳掉下去。惶惶然间，灯乍然亮起，刺痛了王泉的眼睛。他发现，那副在宝岛眼镜店刚配好的秀锒眼镜早已不知去向。没有了眼镜，王泉眼中一切模模糊糊，不再真实。严格说，王泉并没有看到灯，只是看到了光亮。铺天盖地，和脚下的深洞一样，光亮不知来自何方。光亮愈来愈强，金光闪闪。一股股，沉沉压向王泉的五脏六腑，他听到震耳欲聋的笑声。
声音响起：阎王爷驾到，赶快下跪！一股寒气扑面袭来，包绕了王泉。
原来是到了阎王殿。想起传说中的种种，王泉腿一软，扑腾跪下，在半空中忽悠着。
阎王哈哈笑着，如雷贯耳：小厮儿，本王想要收了你的小命，看你满腹诗书，技艺高超，救了凡间很多众生，有点儿于心不忍呢。不如放你一遭。去人间看看，如果还有值得留恋的东西，本王就放你生还。哈！哈！哈！
王泉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哆嗦着看到一双硕大无比的黑色镶银边的长筒棉靴。阎王殿是谁都能来的吗？人在神面前竟如此渺小，王泉自己先泄了气。
另有声音响起：你小子命大。阎王爷今天娶六十三房太太，放你一马。快走吧！
所有光亮乍然消失，眼睛好像突然失明。
王泉清醒后，发现自己站在发生车祸的路口。阎王殿里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人间。这是第二天黄昏。路上车水马龙，人流不断，一片喧嚣。王泉没有找到一点遭遇过车祸的影子，愣愣站在路中间发呆。一个戴草帽的男人骑自行车向他奔过来，嘴里哼着唱遍大街小巷的“两只蝴蝶”，慌忙中躲闪不及撞到一起，那人哼着小调径直远去。王泉有些失重，像被人猛推了一把。这才知道自己只是个透明的影子。低头看看，什么都没有，找不到自己在哪里。王泉现在成了一个孤魂。有些落寞。身边过去的每个人、每辆车都是那么有生机，鲜活无比。自己除了意识，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血肉，没有语言，没有身体。像一缕透明的微风，没有任何分量和痕迹。看得见所有人，感觉得到所有事情，却无人知道他的存在。
突然间，有了一种紧迫感。以往，都是自己在挽救别人的生命，具体救过多少条人命，早记不清了。现在，自己的生命也要靠自己一双手挽救了。
王泉是个孤儿，虽然无亲无故，一路走来到了现在。但值得留恋的事情太多了。他想到妻子、儿子，还有他的女病人。王泉很释然，心里暗暗在想，阎王老子也够笨的。
王泉第一个要去看的人便是妻子刘玲珑。
刘玲珑虽然名字好听，但不漂亮也不玲珑。想当年王泉刚刚硕士毕业，提着个破包到了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身无一文，连自己的晚餐都不知道在哪里。后来在这家名噪海内外的大型心血管病医院心内科当了一名值班医生。医院中人才太多了，拎出一个都是个博士什么的。各种主任更是一堆堆的。中山医科大学硕士毕业的高才生王泉像一滴水珠被洒在浩瀚的海面上，没有激起一丝涟漪。从山清水秀的南国来到风燥气干的北京，着实有些不习惯，天天闹肚子。排出来的东西比吃进去的要多得多，一个月腰围缩了两寸。其时，刘玲珑正在心内科做护士，老大不小，土生土长的北京姑娘，操一口纯正京片子，口快而有心计。表面大大咧咧，内心细致入微。王泉上班后第二个星期天，刘玲珑就请他来家中吃饭。在那间老式四合院破砖残瓦的西房内，王泉品尝到了正宗的臭豆汁儿和炸灌肠蘸蒜汁，像游子回到家中放肆地喝着大碗茶。事后，整整恶心了三天。送他出门的时候，刘玲珑不大的眼睛晶晶亮，像一汪水波涌动：以后常来家啊。
那以后，王泉和刘玲珑的关系快速发展，一路绿灯。刘玲珑一直掌握着绝对主动权。王泉或远或近、或实或虚，皆如放飞的风筝。涓涓之水汇于长河，两人终于在一个阴雨天把生米做成了熟饭。那天的雨绵软而细密，悠悠然从早晨一直下到晚上。整个路面亮闪闪湿漉漉的，把古老的京城衬映成一幅朦胧迷离的水彩画。刘玲珑胃疼没去上班，叫王泉送些三九胃泰。义不容辞的王泉踏过老胡同的破砖残瓦高一脚低一脚走向那个熟悉的门洞时，并没意识到这一天对他意味着什么。刘玲珑如风中弱柳一般病恹恹躺在床上，叫王泉产生了几丝怜惜。细雨，微风，空荡无人的老院子，湿漉漉的男人，一切事情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同是第一次的王泉和刘玲珑手忙脚乱、心潮澎湃，慌慌张张成就了好事，没有体会到多少快感。饭既然熟了，虽然有点儿夹生，做饭的过程就不再重要。事后王泉反省，自己意志不够坚定，甚至于怀疑这是不是刘玲珑的预谋。其实，刘玲珑并没有强迫王泉做任何事情。
他问过刘玲珑：当初，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我这么穷。你是个值得我嫁的男人。刘玲珑这样回答，毫不含糊。
如果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呢，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了。雨有时是爱情最好的道具，那种湿润、阴晦和颓废能淹没人的思维。
王泉知道，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打败了他。像落水的人。有了这样的做饭经历，自然无法再去挑剔刘玲珑的长相。
某些人天生就有过人眼光，总能未雨绸缪。其貌不扬的刘玲珑就属于这种人，看好王泉是一个潜力股，升值空间巨大。一个女人没有美貌万不能再无心机，否则一点机会也没有了。社会上比比皆是充满心机的丑女和无脑美人。丑女得不到美女才能得到的呵护和温存，损失颇多，骨子中需要的其实更多。刘玲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知道自己的希望在哪里，也知道王泉出人头地意味着什么。短短三年时间，在刘玲珑辅佐下，王泉在强手如林中升为主治医师，五年后升为医院含金量最高的科室大主任，享受国务院颁发的专家津贴。据说，王泉还有进一步升职的可能。这一切，刘玲珑功不可没。是她，造就了今天的王泉。刘玲珑如愿做了王泉的老婆，使然为妇。做了大主任的王泉好生了得，成了国内最负盛名的一流青年心脏专家。专业知识硬碰硬，来不得半点虚假。王泉天生就是这块材料，人的经络血管、肌肉骨骼在他心中就像一幅水彩画，生动而实在。看他做手术，像欣赏一场艺术盛宴，行云流水一般，令人叹为观止。全国各地医院以请到王泉去讲座和手术为荣。经他手治好的病人数不胜数。王泉那双手的价值，不在钢琴王子理查德·克莱德曼之下。王泉扶持了数不清的医院和医生，成了名副其实的空中飞人，摇身一变有了名气，有了金钱，有了亨通官运，让所有人刮目相看。王泉从不接受病人家属的红包。厚厚的一沓子，或装于信封，或包于手帕，带着不同的汗味和臭气，有的在胸口间捂出了体温。男人的，女人的，那是昧良心的钱，沾着血，沾着汗，花着不安稳。从这个意义上讲，医德尚算高尚。对于各类大小产品公司开出的所谓出诊费，他则照单全收。这笔钱不拿也到不了国家税收，奸商们更加渔利而已。刘玲珑翻着白眼儿撇着嘴说：不拿白不拿。王泉有同感：不拿白不拿。收得心安理得。妻凭夫贵，刘玲珑升格为专职太太，离开了那个用她自己的话说：天天戳人屁股蛋子，伺候人的下贱护士岗位。用了保姆，开上了红色现代跑车。学插花，做瑜伽，跳拉丁舞，打跆拳道。居然还从潘家园旧货市场弄回家一架漆痕斑斑的古琴，请了一个二流专业家教，玩起了情调。
至于吗？
她有不错的说法回敬王泉：看着情调，听着情调，摆弄着情调，人才能有情调呀。
俗话说：黑饽饽菜多。刘玲珑摆弄着数不清的新花样，三天一换，常换常新。这一点上，比众多美女有过之而无不及。美女算什么，美女也有老的时候，心机才能长生不老。付出多少回报多少，是一个定式。这些雕虫小技，王泉很少理会：女人嘛，眼慧心空。由着她造吧，能造上天去。为了家，为了刘玲珑各种层出不穷的新花样，王泉工作之余疯狂走穴，赚取名气的同时赚取了数不清的金钱。当然，他眼中，事业还是更重要一些。每年的国际长城心血管会议，都有出色的论文发表，和国际顶级专家同台手术演示。出事前，王泉和刘玲珑商量准备在京郊有名的紫玉山庄买一幢欧式独栋别墅，年前搬过去。刘玲珑一直迷恋穿着漂亮透明纱睡裙从旋转楼梯走上走下的贵妇感觉，对佣人们吆三喝四。那是她从小住在老胡同中时就拥有的一个五彩梦，就要实现了。那天晚上，她在王泉怀中极尽温柔，多次主动出击，还破例用口吮吸了王泉的私处。
瞧瞧，我对你好吧！只有妓女才这样呢。刘玲珑这一说，逻辑上把人类所极其不齿的妓女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王泉自语：我这不成了嫖客吗。才知道，原来所谓良家妇女们都把妓女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了。那个晚上，王泉从已经麻木的情感中感受到一丝新意。作为一个男人，很有几分满足。
夜色已深，从东墙掠进屋内，没费任何功夫。一夜间身怀绝技，备感好奇。王泉又掠了出去再次进来。客厅中一片狼藉，这不符合妻子刘玲珑的洁癖特征。借着月光，王泉看了看，有成包的黄纸，有蜡烛，有纸花，还散乱着一些白棉粗布，那应该是做孝服用的。还有自己放大的黑色照片，镶了黑框，罪犯一般。王泉对着自己笑笑，暗自窃喜：呵呵，让你们白忙乎一场。走过玄关，静寂中突然听到卧室有低沉的说话声。王泉一愣，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来到门前准备偷听，发现已然进入了房间。王泉看到的令他大惊失色，那张硕大无比从居然之家买回的德国水床上居然并排躺着一男一女，女的自然是刘玲珑，男的——不认识。两个身体距离他只有一米不到。
女人：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男人：天助我也！
女人：他真走了，反而心里失落落的。
男人：好宝贝，快让哥哥亲亲。
女人：其实他对我挺好的。
女人的声音有了些许哽咽。
男人：办完丧事后，带你去爱琴海。你不一直想去吗？
女人：……
男人：我保证爱你一辈子，比对我亲妈还好。
女人：……
男人：亲妈！
女人哭着笑了：谁让我好色呢。你要永远对我好。要是敢变心等着瞧。
男人：这不一出事就来了，人家心疼你。
月光如银，风轻云淡。一切存在于真实与不真实之间。
王泉拿起床边的台灯，狠狠砸下去。那对狗男女，还在卿卿我我个不停，真刀实枪干了起来。
王泉义愤冲天。这个臭婆娘！竟然早就跟别的男人好上了！真是个骗子！看你这副样子，一身囊肉，能支个浦东飞机场，也配？还爱琴海呢，屁海！没有我，看你脱光摆在街上有几个人要你。一个惯常儒雅的人动起粗来，总有很大的冲击力。王泉仔细回想，也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他不禁感叹刘玲珑的演技，真是天生的演员，好莱坞大腕不过如此。一直认为刘玲珑虽不漂亮，但踏实诚恳，属于放在家中让人放心的女人。谁料想，还不是红杏照样出墙。看着一对狗男女颠鸾倒凤，丑态百出，刘玲珑倒真成了个名副其实的下贱妓女。王泉感觉头顶上渐渐重起来，越来越沉重，仿佛戴上了一顶钢铁帽子，压得喘不过气。用手摸摸，什么也没有。瞧瞧那个男人，横躺在床上，赤猪一般，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丑婆娘！等老子还了人间，第一件事就是休了你。
凭良心讲，刘玲珑对王泉还是相当不错的，细微之处显示其过人本领。除了辅佐事业，在有保姆之前和用保姆之后，每天刘玲珑都会亲手给王泉煮一碗香喷喷的粥，十年如一日。任何一件事情，你连续做上十年，不免会厌倦之极。刘玲珑从不厌倦。她用上好的砂锅、上好的米和配料，十年如一日为王泉煮出各种各样上好的粥。有时一个月都不重样。什么八宝粥、银耳莲子粥、绿豆冰糖粥、皮蛋瘦肉粥、绿豆菊花粥、蜂巢玉米粥、鱼片粥、薏米水果粥、蟹黄蟹肉粥、鲜虾海苔粥、鲍鱼粥、花生粥等等，还拿出看家本领，自创了豆皮小米粥、薏仁虾肉粥、蛋清香米粥、南瓜紫米粥、紫菜香菇粥、腰丝粥，连有名的山东明水香米都被她托人带来煮成了山药粥。刘玲珑做这件事情毫不含糊，尽心尽力，热情无比。这一手的确对王泉有效。王泉长期奔波在外，生活没规律，站在手术台上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一个盒饭草草打发，早落下了老胃病。在外面应酬吃饭又是山吃海喝，推杯移盏，油水过剩。一碗细细软软、温温存存的小粥倒成了一道别致风景，叫他流连忘返。无论多晚回家，总有保着温的香粥等候。刘玲珑自己从不喝粥，这样，喝粥就成了王泉的专利。家里备有各式各样的粥料，不下几十种。
你不用这样麻烦。有时连王泉也有些看不下去。
刘玲珑有她的说法：这可不能随便，我只为你一个男人煮粥。言下之意，只有王泉值得她这样。
有粥喝是好事。一碗热粥暖胃暖身也暖心，细细长长，源源不断流淌在王泉身上，连接着王泉和刘玲珑。连向家里走的脚步，也因为这碗粥加快了许多。
谁料风云突变，红杏早已出墙，再好的粥也失去了意义。天知道别人有没有喝过这些粥呢。
一个不值得留恋的刘玲珑。
王泉第二个去看的人是宝贝儿子——小鹏。
站在儿子床前，王泉的心变得柔软起来。童稚代表着纯洁和希望。儿子眼角泪痕犹在，显然是哭着睡去的。血肉相连的儿子啊！从此，爸爸的一生只为你活了。
刘玲珑骨盆太窄，又算高龄，生儿子时折腾了几天，好一番风险。只差几秒钟，儿子就会被缠颈的脐带活活勒死。剧痛中的刘玲珑涕泪满面：我不要活了，救活我儿子。处惊不乱的王泉也被活活吓出一身冷汗。捏着刘玲珑怀孕后浮肿变形的手，王泉也热泪盈眶。
来之不易，备感珍惜。两口子自对儿子无限宠爱，捧在手中，含在口中，恨不得摘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下来。
儿子倒也聪明伶俐，乖巧听话。在针对外国人开办的太阳园双语学校中，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一口流利的美式纯正英语。穿着笔挺的黑衣黑裤，头发锃亮，活脱脱一个小绅士。
这得益于王泉用那双著名的手救治了老校长那金发碧眼的外孙女。一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女孩儿患了先天性心脏病，如果在胸口正中拉一大口子，这个疤痕影响的可不仅仅是身体了。校长老泪纵横：你给了我孙女第二次生命，你儿子，我要了。优良的遗传基因不可小视，王泉每每望向儿子的目光温柔极了。血肉相连啊。
王泉有个习惯，不喜欢别人动他头部，无论是谁，包括他妈。男子汉大丈夫，一切智慧隐于其中，岂能任人乱动。久而久之，成了怪癖。每次理发成了灾难，下许多次决心，硬着头皮上刀山下火海一般方能完成。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对儿子可就例外了，不但例外，简直纵容。拉着，扯着，玩球一般，小时还坐在头上拉屎拉尿，糊了满脸满脖子稀的干的，亦然面不改色，继而喜笑颜开。刘玲珑心悦诚服：你可真是个好父亲。
睡梦中，儿子眼皮在翻动：爸爸死了，我再没有爸爸了。
王泉一愣，原来魂灵可以和亲人心灵相通，竟然听得见小鹏的心语，可以对话。他凑近点儿。
想爸爸吗？
当然想。要考试了，今天我连课都没上，明天也不打算去。
爸爸对你好吗？
好，太好了！我一切都是爸爸给的。
想爸爸回来吗？
要是能回来当然好，可他永远也回不来了。他死了！
儿子哭了，在梦中抽泣着，擤着鼻涕。
爸爸死了，你怎么办？
我和妈妈会好好给爸爸办一个葬礼。妈妈让我给爸爸摔盆。
他居然懂得摔盆。
王泉也哭了。心中酸楚得像山西极品老陈醋。
孩子，爸爸回来了。王泉正要说出实情。儿子又说话了：妈妈说，爸爸给我们留下了很多遗产。
王泉一愣，半天回不过神。
妈妈说了，以后这些东西全给我。
静夜中，如雷贯耳。
爸爸虽然死了，留下遗产总比没有遗产好得多！至少我们生活不用愁了。
妈妈说以后我会开车了，给我买辆车。
妈妈还说什么了？
妈妈还说，有了新爸爸也会对我好的。以后，送我去英国上剑桥。
新爸爸？
是啊！当然会有新爸爸。叫得还真溜儿。
王泉脑袋蒙了。刘玲珑背叛他，尚且好说。女人嘛，水性杨花不足为奇。旧的不走，新的来不了。古人早有定论：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可是儿子，骨肉血亲的儿子，抚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居然除了遗产就没有值得他怀念的东西。
王泉伤心地平生第一次狠狠地抽了儿子一记耳光。
小鹏转过身又沉沉睡去，脸上依然带着泪痕。
一时间，王泉有些茫然。冥冥中看到和听到的让他始料未及，脚步无比沉重。
王泉感觉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脆弱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王泉不能停下脚步。他不死心，他要寻找，他不相信。
离开儿子后，王泉想到一个女人，一个不远不近的女人。王泉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色男人。这不好色，是相对而言。他知道有个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故事，觉得要么怀中的女人其丑无比，要么柳下惠是个同性恋。再说，刚刚不惑的男人正是好色的时候，干吗要做柳下惠呢。王泉想起一个女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王泉想到的女人叫李芳菲，一个相当年轻又相当漂亮的女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严格讲，这个女人是他的病人。
王主任，我是李芳菲，想请您帮帮忙。
戴着深度眼镜的王泉随着发颤柔软的女声心颤了一颤，仿佛心尖被生生地揉搓了一把。面前的女人山青水秀，早春地里的青葱一般清新。王泉扶扶镜框，没有做声，继续一贯的沉稳，低头开出各种检查单。
那是去年九月的一个下午，踏着秋阳走进来的紫衣女郎李芳菲以手捧心，眉头微皱，灿然了整个诊室。
李芳菲被一个骨科同事介绍来，她患的病正是王泉拿手的。王泉很想在美人面前表现自己，男人这种心态实属正常。平日里见惯了病恹恹的病人和相貌平平的刘玲珑，一个鲜活亮丽、如花似玉的女病人不能不让王泉有点儿想法。这个女人和身边常睡着的刘玲珑差距真是太大了。
王泉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男人，他瞧不起那种看头母猪也成了双眼皮的男人。医院里多的是叽叽喳喳的大姑娘、小媳妇，韭菜似的一茬茬。现在女孩子开放得很，以他的成就和身份，走到哪里，不愁女人投怀送抱。这年头，女人太势利了，沾上身就像块膏药，什么都要。王泉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他觉得好女人可遇不可求。王泉知道自己是个内秀的男人，有很重的唯美情结，也有着一些致命弱点。
李芳菲患的是先天性心脏房间膈缺损，一种心内科常规治疗疾病。做个局麻，穿个刺，插个导管，放个封堵器，休息个两三天就可出院。但对李芳菲来讲，毕竟是次心脏手术，值得重视的大手术。何况任何手术都存在着一定的危险。
确定手术前，李芳菲一共来找了王泉三次。
王主任，我好害怕。这是我第一次做手术。
青葱般鲜嫩的李芳菲眼珠儿不转地看着王泉，声音怯怯的。
你一定要帮我呀。这儿我一个亲人也没有，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像迷途的小羔羊，茫茫然，令人动心。王泉没能脱俗。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我亲自给你主刀。从不说大话的王泉破了例，在给李芳菲仔细讲解整个手术过程的注意事项，并再三鼓励下，李芳菲哆哆嗦嗦在手术通知书上签了字。
王主任，人家这条命可全托付给你了。这个“人家”用得恰到好处。清清柔柔，宛若清晨的荷露。王泉很受用。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近了许多。
李芳菲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那个夜晚，向来沉稳的王泉失眠了。
躺到手术台上的李芳菲身体白皙，肌肤半透明，犹如少女一般光洁，绒绒的汗毛细密微黄。阴幽处毛发旋旋卷向一个方向，透过毛丛，是笔直一条缝隙，处子一般。王泉想象着手游走在这个充满质感的女性身体上的感觉，心有些乱，拿穿刺针的手有点儿发抖。
王泉为李芳菲选了最好的美国产封堵器，安排了最好的超声医生和麻醉师。这样美丽的花朵，没有理由让她凋零。
整个手术过程不到一个小时，一气呵成。王泉就是王泉。术后，李芳菲紧握着王泉的手不撒开，眼泪汪汪：王主任，是你救了我。她吓坏了。
王泉比她还紧张得多。
手术是在第一导管室进行的。王泉穿了铅衣，戴了手套走向手术台时就开始紧张。他紧张不是因为手术本身，而是因为手术的对象是美丽的李芳菲。手术时王泉下身一直硬硬邦邦的，怎么也克制不了。这是从没有过的。王泉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某个久远的年代，激情重现。那天手术出了比平时多几倍的汗，让护士忙个不亦乐乎。平时躺在手术台上的都是一堆流血的肉，或剪子，或刀子，轻车熟路。然而今天王泉看到的，让他的心涌起阵阵涟漪，他甚至想象这具美丽胴体在床上腾云驾雾的场景。身子下面架着一座炮，却要一本正经，细致操作，滋味难耐。
王泉迫切地想见到李芳菲。现在，他太需要安慰了。一只柔软如花骨朵儿的小手，能让他立刻流出泪来。李芳菲的眼珠儿清澈见底，纯纯的，带着浅浅的湖蓝色，迷雾一般。王泉曾多次感觉到，那片湖水会把自己彻底淹没，不留踪影。那时候，他只敢想不敢做，只是在心里已经把李芳菲强奸多次了。王泉曾经最大的遗憾，就是这辈子没谈过一次真正的恋爱。现在，他有了恋爱的感觉。酸甜苦辣，天上人间。
王泉飞速掠向李芳菲的住处。自己下半生，也许将和这个女人有联系了。想象到刘玲珑知道真相后那惊诧妒忌的样子，王泉得意极了。思绪又掠向了手术台上那具赤裸裸、充满质感的肉体。
出院后第八天，李芳菲来找过王泉。依然的山青水秀，依然的紫衫紫裙。
主任，想请你吃顿饭，一定赏光。声音颤颤的。省略掉了王字，感觉大不相同。一样的客套话，不同人说来竟是完全不同的味道。王泉拒绝不了，也根本没想拒绝。
李芳菲带他去的不是大酒店，不是酒吧，也不是咖啡厅和茶舍。她带他去的居然是自己不大却精致的居所。位于四环外一个安静的小区角落，窗外有树影婆娑。瞧瞧，不同品位就会有不同创意。这样非同一般的答谢让王泉受宠若惊，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也不知道他谢人家什么。这年代，社交活动都移师外面。一个单身女人带你去她家中做客吃饭，除了极度信任，不设防线外，还暗示着一点点儿暖昧和某种可能。像高悬枝头的熟果子，无比诱人。和李芳菲单独相处，王泉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很亲切。两人吃了简单的饭菜，破例喝了一点点法国干邑红葡萄酒，当然是事先准备好的。那天晚上，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却拥有了无数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一个看过对面女人身体的男人和一个被对面男人看过身体的女人单独相处，把酒临风，没有故事也是故事。一种情绪带着暖意，在空气中流来淌去，湿润着感觉。两人谈了好久好久。多数时候，是王泉在说，李芳菲在听。王泉说到工作中遇到的种种奇闻轶事，李芳菲笑得花枝乱颤。手无意识间碰撞了好几次，又急忙躲开。两人的脸都有点儿红。王泉在那个晚上，无意间发现了自己平时缺乏的幽默和机智并不是没有，是没有机会展示而已。男人的感觉很膨胀。舞台不同，演出质量当然不同。告辞时，李芳菲湖蓝色的眸子忽闪忽闪的，有点儿忧郁，幽幽地一直看到了王泉的心底。王泉有了不舍，有种想紧拥住她，好生怜惜的感觉。当然，这样的感觉只停留在了王泉无尽的想象之中。
王泉来到李芳菲家，看到了那架很精致的古代仕女图案的屏风。鼻尖有些发酸，宛若看到了亲人。
有风吹过，树影婆娑。
下半夜了，李芳菲居然还没睡觉。屋内灯火通明。她床上居然也躺着两个人，一个是女人，另一个也是女人。穿着薄纱睡裙的李芳菲大半个丰满的乳房露在外面，乳晕微红，颤悠悠的，叫王泉心潮起伏，眼睛不由自主顺着睡裙一直看了下去。
另一个女人显然是她的闺中好友。身上一样半裸露着，肉乎乎的。王泉顺便瞧了几眼。
参加他的追悼会吗？
当然要去。没有他，哪有我的今天。
王泉听出自己是话题的主角，赶紧竖起耳朵。
此时的李芳菲泪眼朦胧，娇中带羞，弱不禁风。王泉马上感觉自己身体有了强烈反应。这个祸根啊！
其实，你当时有机会的，为什么没有行动？女友的嘴巴像河马，一闭一合。
谁知道会有今天，他才四十多岁呀。我见他第一次，就喜欢他了。这样的才华，这样的成就，又是其他女人培养出来的成品，当然是结婚的最佳人选。
听说他很惧内呢。
哼！男人都一样，一样有贼心。信不信，再有半年时间，铁定乖乖做我裙下之臣。就算不结婚也无所谓了。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呀，我会得到我想得到的一切。声音依然很柔软。
王泉像被人耍弄一番。
这个小妖精！就你鬼。怪不得那么多男人被你迷死。两人都笑了。一个晚上，王泉看到的人都是又哭又笑。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我会去悼念他。真的很想他呢。他本来要送我一条项链，我也没要。
是不是还想放长线钓大鱼？
去你的！
上任那个荷兰男人呢？
他呀，已经成了过期打折品了。甭提了。
当初你那样迷恋他呢。
少来当初，人随时会变的。
操你妈的！王泉忍了又忍，终于吐出一句国骂。
王泉恨不得伸手拽出李芳菲心房中那个他亲手放进去的美国封堵器，扔到九霄云外。王泉朝两个女人的脸上狠啐了一口：等着后悔吧。所有美感消失殆尽。天上亮晶晶的星星眨眼成了地上的土沙粒。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一时间，王泉不知道去往何方。
小区里静悄悄的，整个城市都沉睡了。王泉飘荡着，没有丝毫睡意，像个梦游者不知所以。天快亮了，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想到最好的弟子——马然。女人如衣服，兄弟似手足。
顺着马然在空气中的气息，王泉轻易找到了他。从翡翠城到什刹海这么远的距离，顷刻即到。这么晚了，也可以说这么早，马然竟然没有睡觉，和永远不夜、灯红酒绿的后海酒吧街一样没有睡觉。他在喝酒，已是酩酊大醉。身边，散坐着几个狐朋狗友和一堆啤酒瓶子。记忆中，马然从不喝酒，永远谦恭谦敬。
马然从华西医科大学毕业，比王泉到医院的时间晚五年，刚到医院时，那口纯正的河南普通话曾闹过不少笑话。护士们开起玩笑，绝然不叫马大夫，而是喊他中不中。
马然和王泉在一个科，算是师徒。马然从山沟走出，是校园中的特困生，一切学习生活费用均来自北京两个不知名的捐助者。城市的一切繁华嘈杂叫他目不暇接，备感陌生。正是这样，四年学业中，他埋头苦学，两耳不闻窗外事，取得了相当好的成绩。
第一次见面，马然脸憋得通红，挤出几个字：老师好！给王泉深深鞠了一躬。现在青年人大多时尚浮躁，不拘小节，以随意痞性为新潮。木讷纯朴的人已经少见，成了恐龙活化石。王泉一眼看出，他身上那件圣大保罗衬衫是假货，便有些怜悯。
人和人交往是需要缘分的。做了导师的王泉对马然关爱有加。刘玲珑精心熬制的各色粥品，他也品尝过不少。现在相处的导游女友，也是王泉两口子介绍的一个拐七拐八的远方表妹。对此，刘玲珑曾有微词：有必要对一个徒弟这样好吗？哼，又不是自己家人。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王泉当了一官半职，专业出众，自然不少人忌恨，这好像是个惯例。手下没个把忠心耿耿的人怎么行。不说别的，下面有什么群众反应、小道消息，也得有个传话筒吧。要不两眼一摸黑，栽了跟头都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儿。知识分子的想法有时和平头百姓一样朴实无华。
王泉手把手教马然做手术，一点一滴。甚至把看家本领也拿出了三四分。有时，王泉叫马然主刀，他做助手，遇到危急情况马上出手，力挽狂澜。医生和医生不一样，手术和手术也不一样。同样手术，不同人做来截然不同。有时手法差一点，结果就差之千里。这就是高手和庸医的区别。高手都有着独到技法，这一手往往揣于怀中，作为镇宫之剑，永远不拿出来示人。有了王泉点拨，马然的技术长进很快，手下流畅起来。连着做了好几台疑难心脏手术，挽救了将死去的病人，名声大振，锦旗也收了不少。马然依旧闷头闷脑的，讲着一口滑稽的河南普通话，穿着假名牌。可没有人再小瞧他了。
马然绝对是个有恩报恩的人。
去年冬天，刘玲珑抱着雪儿逛商场时，突发急性阑尾炎，疼得满地打滚，住院开刀。恰巧王泉正在欧洲参加一个学术活动。做惯了太太的刘玲珑大呼小叫，要死要活，家里一时慌了手脚。关键时刻，马然出现了，替刘玲珑安排一切手术治疗方案，叫女朋友前来陪床。每天三餐饭，都是有干有稀。一有时间就往刘玲珑病房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还抢着给刘玲珑倒洗脚水，叫刘玲珑和她的家人感激不尽。刘玲珑病愈出院后，专门做了几个拿手菜招待马然。从此，再不指责王泉对马然的种种。
马然收入不高，经常力所能及给小鹏买这买那。一次，小鹏突发奇想，看上最新款的联想V920手机。王泉和刘玲珑懒得理会，已经有两部手机用着了，都是几天热度。第二天中午，这款金属感键盘手机就摆上了小鹏的书桌，也不知道马然是怎么知道的。这款手机配置超大TFT彩屏，一个小摄像头，超长DV拍摄，专业MP3播放。虽说区区千多元钱，对城里人算不了什么，可这笔钱，叫马然面朝黄土背朝太阳的老父母得刨上整整几个月土坷垃。
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医院里谁都知道，马然是王泉主任的铁杆亲信。连王泉自己也这么认为。
此刻，王泉疲惫不堪地站在马然面前，寻找往日弟子的安慰。
马然似乎在号啕大哭，又在暗自心语。他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有眼泪、鼻涕、啤酒在脸上一起纵横。
我终于能做第一把刀了，等了整整十年。马然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笔直而宽广的大道。
一人之下，众人之上，这种日子不好过呀。蹩脚的普通话在夜空中直刺王泉的耳朵。众人劝说着，一个个似醉非醉。
王泉愣了。
没错。论“先心”手术技术，院里除了我，他绝对可以排第一了。不过，那全是我王泉手把手教出来的。没有我王泉，他屁也不是，靠边等着去吧。王泉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那个前几天给自己提包跟在身后纯朴的马然吗？不是他又是谁呢？
王泉对马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记忆犹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上天有眼呢。马然拿起一整瓶百事，口对口吹起了喇叭。
再来一打啤酒。
马然甩出假鳄鱼钱包，大有不醉不罢休之势。酒吧小姐穿着暴露草裙，扭着屁股应声走上前，心里暗暗算计着能落入腰包的提留。
马然继续打着嗝，喝着酒。空气中涌起一股股的臭酸气味，令人作呕。
自古风水轮流转。没有了王泉，马然自然从台后走到台前。
这回，王泉哭了。自己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
转了一圈，王泉没有看到一滴他以为的真诚眼泪。他自己流出眼角的泪，打在沉甸甸的地上，啪的一声就没了。王泉看到每个人都是又哭又笑，世界到底怎么了？
王泉四处转悠着，孤独得很。心像腊月天的水滴，眨眼间坚硬成冰。北京城中灯火阑珊。夜的气息中没有任何收敛，红男绿女，烛影摇曳。王泉感受着从没有过的孤独。眼前的城市很陌生，仿佛自己从没来到，连过客都不曾是。王泉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是这座陌生的城市还是孤僻一角的墓地，茫然不知所归。
远处传来隐隐的喧嚣声，晨练的人已经出门。留给王泉的时间不多了。
张眼望去，两天后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
八宝山公墓陵园中，医院为英年早逝的名医王泉举行了隆重的告别仪式。很多病人家属闻讯赶来送王泉最后一程，同学、同事、亲朋好友悉数出席。一脸肃穆的李芳菲和马然在人群中格外扎眼，走在吊唁队伍最前面。数不清的花圈、挽联和唁电。悼词彰显了王泉短暂而光彩的一生。妻子刘玲珑已经哭晕几回了，在场的人为之惋惜，为之动容。一个人活到这个份儿上，不枉一世了。
王泉在八宝山上拥有了一块风水极好的墓穴。坐北朝南，四周环绕着苍松翠柏。大理石墓碑上，蓝色浪花烘托着一轮日出，镶嵌了王泉微笑的头像。颇有些匠心独具，是最新工艺制成的，花费十万元之巨。
送葬的人们一个个沉着脸走了。李芳菲和马然迟迟不肯离去，拉着刘玲珑冰凉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刘玲珑的眼泪一滴一滴，像长流的小溪。
一个月后。
疲惫的王泉从新疆乌鲁木齐出差回家，创下了一天连做十八台“先心”手术的全国纪录。揣回一个大红包。马然跟在后面，包里装着给小鹏买的游戏软件。刘玲珑依旧有热粥迎接，又是秧歌又是戏。马然自然沾光，也拿到红包，正盘算着买一套什么价格的圣大保罗西装。
回京后第二天，王泉接到美人李芳菲的邀请电话，再次盛情邀请王泉去她家做客。这一次，王泉当然不会白去了，总得做点什么吧。李芳菲给自己那套雅致的居所起了个很诗意的名字——望月小筑。这里发生的事情一定也会充满诗意，令人向往。
一切起于原点又归于原点，仿佛任何事情都不曾发生。
王泉不敢再看下去了。未来每一步路棋子般真实摆在眼前，却无法移动，感觉有点儿瘆人。那种平淡真实中隐藏的东西让他感到害怕无望，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谁的生命不是这样一路走过，渐行渐远。谁又不是这五彩缤纷世界的最终过客。
时辰已到，王泉马上该去阎王殿复命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复些什么，是回来还是离去。
东方已显现出淡淡的鱼肚白，城市经过一夜风流渐渐醒来，轮廓愈来愈清晰。人们陆续走出家门，走向学校，走向工厂，走向商界，重复前一天的日子。
朝霞满天，如火绚烂。王泉呆呆站立在窗前，像一座雕像。阳光大团大团从玻璃窗外涌进屋内，一览无余，占据了所有空间。王泉被一股股温暖包绕住，整个人有些绵软无力，仿佛虚脱一般。眼底深处，是无边无际，恍若海天佛国的地平线。
日子，一天一天。生命，如水流淌。
2005年10月20日于北京寓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