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人在一片沙滩上耗费许多心血,堆建起一个壮观的沙雕建筑群。后来他有了五个孩子,便把他们也带到沙滩上,让其中四个全权接手他的工作——但是对孩子们而言,这是纯粹的娱乐。其中一个孩子却只能站在一旁观望着,因为父亲是这么安排的。
某一天,父亲不知所踪。似乎那个一直就松垮垮的纽扣彻底断了——四个孩子们很快就做出了颠覆性的动作。这一天,最年长的那个孩子因为某种矛盾冲突,在其他人短暂离开沙滩的空隙间,将这个属于大家的游乐场糟蹋一番,毁了不少所有人共同努力而建成的杰作。做完这一切时,他望着这一片狼藉,觉得每根汗毛都吐透着大仇得报的满足和喜悦。但很快,其余孩子回到了沙滩,看到了犯罪现场和那个凶手。于是三人拖着这捣蛋鬼到海水中,把他的头按到水里,进行惩罚。最后投票结果表明,他们不得不砍下这位兄弟的头颅以抵偿他犯下的过错。
你也许觉得这只是个猎奇的寓言故事,现实中绝不可能存在。在斧头落在脖子上的前一刻,凿罔也是这么想的。
这是众神面前的最高审判,地点在理显的殿中。三位主神们判定,凿罔犯下了起码两项的重大罪责:在万物前妄称卡帕尔的名号,以及不经过其他主神的同意擅自“清洗”世界。对这两项罪行凿罔供认不讳。于是除去因为成为被审者而自动丧失资格的凿罔,在场的三位主审官一致确认这两项罪名的成立。于是顺理成章的,责罚要降临到凿罔的头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生命之神的脑袋跌落行刑台,跌落到下方的箩筐当中。传统上来说,神明在看到同胞受刑时该低头回避,以表示怜悯和尊重。但处刑一位主神的案列前所未见,实在过于稀奇——实际上,关于如何惩罚主神的法律是在审判进行的过程中陪的审法官们实时地于律法书上舞文弄墨,为这次审判顺利进行提研磨供正当的条文做支撑——没有谁甘心错过这一幕。除了赫缇。在观审的众神伸长脖子看那斧起头落的精彩一幕时,她却把脸扭向了边侧。
这简直是渎职,赫缇明白这一点。她也解释不清自己怎么就难以抑制地转动了脖子。
在欢呼声中,审判圆满结束。众神们开始做善后的工作。
彼时的大地上,洪水已经逐渐消隐,土壤与岩石重新暴露在空气中。然而土地中已经没了养分,变得贫瘠且湿臭。“一贫如洗”这个词貌似就是那时发明的。当然,词义与现在已经相当不同。
于是众神派出几个大力士,将凿罔的躯体用力的扯断,并用圆润的槌头将其捣碎,洒在世间各处。于是世间的养分借着生命之神的给养又再度恢复,藻类和植物再度复生。随后焚弥架起虹彩的滑梯,将被悬置放与天外的满载万物的船队一一送返。造物们回到了阔别许久的家乡,惊讶的发现果真如那个威严的声音所说,凡人们影踪全无。它们心情大好,在湿地和沼泽里嬉戏追逐。啊,没了凡人的压迫,空气闻起来都是那么清新且充足。虽然还有一丝水锈味儿在回荡,不过那都无伤大雅。造物们用各自的语言齐声赞颂,赞颂造物主的名,愿祂得世间的一切权柄与光荣。
凡人的历史貌似告一段落。不过也不必过多担心,因为凡人并非彻底灭绝了。毕竟凿罔再怎么怒火攻心,也不至于对自己的情妇夏米洛痛下杀手。不过她现在在理显的殿堂做客,而且女主人暂时没有送客的念头。收押的麻风巨人的船上似乎还有几个假死者,妥善照料下兴许还能活过来。不过在负责搬运他们的神多少有些粗心大意,不小心磕破了几个。
但无论剩余的凡人活不活的下来,凡人始终是有希望的——毕竟这世上包括神明在内的所有造物依然会不断结合。或许在一个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一个种群滋觉醒了极端的暴力和交配念头,并且成功的传递给后来的一代又一代——那么当极端的自卑和自傲的情绪开始产生时,这个族群将会成为宇宙中公认的“人”,不论这个种群是长着鼻牙还是拖着触手。
虽然尘世安顿了下来,但还有一些问题悬而未决:生命之神的位置空缺着。虽然凿罔极力反驳,但三位主神还是觉得一个只有头颅的神明是不够格担当这么重要的职位的。更正当的理由是,无故对世上的一个物种进行屠杀的藐视生命凿罔已经没资格代表再生命。
“或许这权力该回归卡帕尔,我们的父母。毕竟这些权柄是由他赋予。如果谁无法再行使他的职能,也该由卡帕尔回收。”焚弥给出他的答复。虽然他一向寡言少语,但是此刻显得异常激动——证据就是他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
“这话有道理。”伽蒂漫不经心的附和着。她的心思全放在了气急败坏的凿罔的脑袋上——它正竭力尝试着翻滚的动作,试图溜出盛放着自己的筐底。
“可卡帕尔不在这里。而且就算他在,他也希望我们自己处理这些问题。一切功业的进行早已统统交递给我们料理了,不是么?”理显旗帜鲜明的表示反对。
“是啊,一切功业。”焚弥在伽蒂手肘的几番骚扰下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大理石桌面上的扭曲铭文,“可我实在记得,卡帕尔不允许我们彼此伤害。可他前脚刚走……”
“你现在要来扮无辜么,我的弟兄?”理显揶揄地看着焚弥。
“不是,可我还是觉得……这样有点儿过火了。”
“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凿罔在未经大家同意的情况下重洗了大地,严重阻碍了世界上功业的进行。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我想就算卡帕尔在,他也会赞同我们的做法。”
焚弥摇了摇头说:“这是在自欺。”
“得了吧,焚弥。”理显从手边的水果架上拿起一个苹果,不偏不倚的掷入那个箩筐里,“这场闹剧对你的功业推进影响最深——你应该是最怒火满盈的那个才对。”
“但是……”
在他们交话之间,大厅里走入了一个披着斗篷的沙漠旅者模样的人。伽蒂第一个注意到来者,端起乘着苹果和头颅的筐子,笑脸盈盈的朝对方走去。
“赫缇,你终于来了。哦,我记得你的卷宗都藏在厄法齐不是么?那些珍贵的讯息可有被水灾波及?”
“那倒没有。”赫缇尽量不去看筐里的东西,“在洪水侵入之前,我及时陈设了一个网布,将藏书处同外界暂时隔离。”
“怎么?你没有一丝怒火?别忘了罪魁祸首就在这里。”
“生气对我的功业无益。况且——你们已经惩罚过他了。”
赫缇注意到眼下的后脑勺触电般的颤抖着,仿佛正抑制着另一边不安的嘴,阻止自己由于多说的话而继续受到虐待。
“你们要怎么处理凿罔?”赫缇选择开门见山。
“我们没打算囚禁他。”理显端起一种口宽身窄的酒杯抿了一口。“他想去哪儿都行——卡帕提尔还是厄法齐,都畅通无阻。”
“可他只剩一个脑袋。”赫缇说。
“完整的脑袋?他还能看,能说,能听——大可以重拾起甜言蜜语,蛊惑潜在的情人为他效力——她们会忘乎所以的带他去任何地方的。”
“……你在暗指夏米洛么?”
“谁是夏米洛?”
“夏米洛,凡人的女子,上次那个原本要受洗的男孩的母亲。”赫缇一本正经的回答,仿佛她真的当理显忘了有这个人。
“你说的那些我都记不清了。”理显托着腮边,略带醉意的摇晃着酒杯。她向来是不沾酒的。不过在兴致大好的时刻做些反常的事也可以理解。
“不过……人类的女子……那我印象里只剩一个人,那就是我丈夫的一个情妇。她倒是在我的殿里,和她的——凡人们怎么叫的来着?哦对。杂种。和她心爱的小杂种在一起。”
“那叫法不得体也不准确,姐妹。”虽然对方显然是醉着,但赫缇还是打算纠正她的错误。“非婚生子女是更恰当的称呼。”
“好吧,非婚就非婚,你说了算。但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我想了解我们失掉身躯的兄弟的去路,就这么简单。”
“他已经不再是主神了,赫缇。”一旁的伽蒂提醒她,“我们还没决定把这位置交给谁,但凿罔已经丧失了这个资格。”
“但他还是我们的弟兄。没有谁能改变这一点——卡帕尔也不能。”
“你说的对。弟兄。”理显伸出左手。筐里的凿罔上浮,如同被抛动的千秋般飞到了理显的手心。
“如果他只是我的弟兄,也许我还不至于那么生气。”理显托着凿罔的脑袋,像在鉴赏手工艺品。“我说出我的建议。你们要听么?”
伽蒂和焚弥都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凿罔还是我的丈夫。我希望他能留在我的殿里。我承认我不在爱他了,可我也不恨他。真的。他的所有子女——以及情人——我都会悉心看护,绝不为难。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执意要走,也不会受到任何阻拦。在卡帕尔归来之前,生命的权柄暂时由我们三个共同执掌。你们意见如何?”
“目前而言,可能这是最合适的做法。”焚弥表示赞同。
“我也看不到有什么不妥。”伽蒂也不反对。
“那就这么定了。”理显高举起凿罔的头,然后将其郑重的安在桌面上,仿佛是在为文书盖上印章,宣告某项旨意的合规性。“如何,赫缇?这个回答你满意么?”
“是否满意无关紧要。我只是来索要一个结果。我该离开了”赫缇转身就走,毫不顿留。
但在走到大门前,她又停住了脚步,回头对她的“同事”们说道;“我只希望你们别忘了一件事:包括为我们在内的一切存在,都源自卡帕尔,源自那片沙地。亵渎那片沙滩相当于在亵渎卡帕尔,亵渎我们自己。”随后她走下台阶,消失在门外浓浓的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