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月,四位主神们诞生先下了为数不少的第三代神祇,第三代神祇有繁育的数目庞大的第四代神祇——也就是在这第四代神祇中的某一对夫妻创造了人类。虽然是无心插柳,但五位神明们不曾懈怠,给了这个似乎颇有潜力的种族一定的尊重——在世界上给他们预留了满足他们人口需求的土地。那时的人类还是一个个分散的部落,互不信任,时有战争和冲突,且由于寿命短浅导致的愚昧无知,更多的信仰第三代以及第四代的神祇,却很少敬拜五位主神乃至创世神。
不过凡人对最重要的神祇们的无知也许也有主神们的责任;创世神是世界的本源,而四位主神也是世界本质的重要一支,接触的是凡人难以想象的维度,遵守着人类难以理解的规则,其存在很难被人类感受,遑论理解:反倒是主神们的后代因为神性更浅,时代更近,影响也更为直观,便被人们反复吟唱,铭记至今。
但凡事皆有例外——主神之间有一位神却为人类所好奇,颇受惦记,就是使命特殊的创世主的三女,主神赫缇。这个唯一没有明确本质的主神,既不毁灭也不创造,只是观察,记录,和传递。在凡人眼里,这些事似乎算不上神迹。但同时,人再无知无畏也不敢对世界的本质说三道四,也因此只能满腹狐疑的暗自揣测这位奇特神明的底细
自从创造世界的工作结束后,卡帕尔一直在那片分娩主神们的海滩定居。那原本不是什么偏僻之地,但因为卡帕尔的存在变得神圣且隐秘。除了卡帕尔的五位子女,没人能发现及进入。不过赐名之后沙滩上鲜有访客。卡帕尔的子女们出于尊重,出于畏惧,不过也可能仅是忙于创造或者毁灭的功业而无暇驾临。
卡帕尔在漫长的岁月中颇为寂寞——因为他创造世界的工作已经结束,子女们接手了世界的后续。他想自由的在这个世界上游荡历见,可子女们认为卡帕尔作为世界的本源,宇宙的本质,任何举动——哪怕微小,哪怕无心,都有可能为这个脆弱且尚在襁褓中的世界施加无穷的推力,使它脱离原定的轨迹。因此,主神们恳请他尽量不要多涉足诸神的履行功业之地——也就是除开寰宇中心及这片有特殊沙滩的世界全地。卡帕尔认可他们的说法。虽然对子女乃至他们的后代领导的世界的模样深感好奇,但出于对子女们的疼惜,卡帕尔耐着空虚与寂寞,忍吞着残缺的秘密,年复一年的锁足于白色的沙滩上,重复着除他以外的存在完全无法理喻的游戏。
但不是每个子女都对卡帕尔敬而远之。这个例外者就是赫缇,卡帕尔的三女。作为世界的观察及记录者,在赐名之后,大多数时间里赫缇的脚步声对于卡帕尔也同其他四个兄弟姐妹一样,微弱且辽远。但和他们不同的是,赫缇会在每年的最后一天造访卡帕尔的居所,同他叙述自己的见地。赫缇的思想中包含着世间的一切见闻,她也能轻易地口述其中的任何一条信息。但为了方便传递,赫缇会系统性地把那些信息整合成书册,摆在她的居所里。当向卡帕尔呈现时,赫缇用的就是馆藏里的自己整理过的讯息,但补以即兴且生动说明。可以说赫缇是一切故事的起源。
卡帕尔享受赫缇的叙述,因为他发现比起事无巨细的呈现事情原貌,赫缇这样详略得当的讲述更能提起他的兴趣,激发想象力。就这样,创世神坐在沙滩上,听着赫缇叙述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一天稍不留意就悄然结束。
最开始时,两位神明只是隔着很远并排坐着,一起望向海边,让声音隔着无数粒白沙传递;逐渐地,两位神坐的越来越近,直到几乎并排坐着,而且时不时望向对方的眼睛,让对方尽收自己的举止神态,毫不掩藏自身的投入与热情。
在这个过程中,卡帕尔偶尔会回忆起赐名时的尴尬场景。那是他对赫缇永远的亏欠。也是从那件事开始,卡帕尔一直对赫缇比起其他子女更为关注。但随着目光在赫缇脸上驻留时间的增加,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的情绪开始在卡帕尔心中发芽。
卡帕尔开始觉得赫缇的脸很特别。因为美丽?但卡帕尔认得美丽——那东西在他其余四个子女的脸庞以及体格上也充裕,可他们的美丽都没有给予卡帕尔那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那种吸引朝那美丽的拥有者不断接近的冲动。
又不知过了多少次会面卡帕尔才发现,赫缇吸引他的不仅是面容和轮廓。她的声音,她的语气,她的态度,她的脾气,都莫名的吸引他。直到有一次,他完全沉浸于她的叙述里;卡帕尔,造物者,因为赫缇带来的的世间的种种事迹毫不顾忌地展露悲喜,大胆地抒发感受,而且视线坚定,哪怕二人四目相对时也不曾回避。
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他依旧坐在沙滩之上,眺望着海上的夕阳,一如遥远过去的那个因疲乏而沉沉睡去的午后。唯一不同的是,陪着他看夕阳的还有旁者,而那个人此刻紧挨着他坐着,头倚在自己的肩膀上,脸上透露着疲乏,但舒悦更难掩蔽。
海风吹拂着她的发辫,夕阳留在她的脸上。卡帕尔目不转睛的瞧着她。
赫缇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稍稍抬起头,也对接他的望眼。
两人这样无声地对视了好久。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赫缇缓缓的顺着卡帕尔的胸膛倒下,调转身体,把头安稳地枕在卡帕尔的膝上,仍然仰头与他对视,仿佛比拼谁能坚持的时间最长,现在不过是换一个更轻松的姿势好接着挑战。
但卡帕尔却触了电——有异物如毛刺状从他心口钻开,使他不能忽视。卡帕尔脑海里一片茫然,但左手却鬼使神差似地运动,颤颤巍巍地将拇指移到赫缇的微启的嘴唇上方,然后,轻轻地按了下去。那根手指就这样搭上了赫缇被阳光浸染过的下唇,又因为战栗,很快滑到了唇角。
卡帕尔对此举深感震惊和不解——他没曾有这样的计划,况且拿手指点自己孩子的下唇——这又是出于什么打算?
“我这是怎么了?”造物主喃喃自语,木讷间又缩回手。
“我父我母……我也不知道。”躺在他腿上的赫缇回答。但两人依然着魔般地望入彼此的眼。
“自私的占有欲望在我胸中喷薄……这种感觉从未有过。我,我从未想过占有任何造物……”
“或许……”赫缇顿了顿,把脸再度转向海平线,卡帕尔能看到红晕在她脸颊上扩散,“这可能是凡人们所说的……爱情。”
“爱情?那是什么?”
“一种最近才在大地上出现的事物。染了它的人争先恐后的追着吵着呼求伴侣。”
“你对我有爱情么?”
“……没有。”但声音微乎其微,而且始终不敢回看他。卡帕尔对她的选择颇为诧异。她知道自己在说谎,也知道作为创世神的卡帕尔已经轻易看穿她的谎言,可她还是做出了违背心声的答复?爱情究竟是什么东西?它让凡人追捧,确让神明却避之不及?
“我们不该怀有它,是么?”
赫缇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痛苦。这个无声地讯号已将她的想法说明。
“我很抱歉,孩子。先是懈怠你的赐名,又是对你抱有不当的——这个叫爱情的念头。我是个不称职的卡帕尔——”
“不不,别这样说。”赫缇举起手掌要封堵他的嘴,否定这番发言,“您从未懈怠过我,我获得的恩赐和其余兄弟姐妹们一样……甚至更多,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收获了您最多的陪伴。比你其余四个孩子总合还要多。”
“这陪伴对你是负担。”
“事实却恰恰相反。”
“……赫缇?”卡帕尔生硬地扯开话题。或许对他意非如此——他真的只是忍不住好奇。
“怎么了?”
“是因为太阳的余晖灼了你的脸么?它们为何如此红热?”
“这怪相貌似不止现于我,卡帕尔。”
两位神心照不宣的笑了,但是他们的笑容又同时萎缩,变成了萧索。
“我不懂什么是爱情,但恐怕我不能怀它,哪怕分毫也是禁忌。”
“为什么?”赫缇的诘问不假思索且略带气愤,但是又立刻归于平复,“……理由呢?”
“因为我是卡帕尔,世界的本源。我不能,也不该对任何存在抱有这般……强烈且冲动的独占欲。这会影响到整个宇宙的运转,而且多半是往坏的方面。这也是为什么自从你们诞生后,我就拒绝滋生极端的情绪……这个世界现在已经过于精致且脆弱,经不起那样的冲击。”
“可……这对您不公平。”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尽管在着手创世时我毫无这番觉悟。但如今这个世界无比美丽且充满可能性——这点你最该明白——它当得起如此的牺牲。”
赫缇什么也没说。她抓住了了卡帕尔的左手手腕。
虽然这也是非常之举,可卡帕尔没有拒绝。因为他清楚这仅是出于同情和怜悯。而同情和怜悯不是什么极端危险之物。起码不等同于爱情。
“总之,我们——不,是我,我得杜绝这种情感。”
“杜绝?怎么杜绝?”
“我得……远走。去寰宇的中心,待一阵子,直到这冲动完全消却。”
赫缇绝望地望着卡帕尔。卡帕尔的“一阵子”后,这世上最高的山可能早已陷落复又高拔了不知多少次。她不断蠕动的嘴唇本要鼓动出无数话语,终于却未发出半丝语息。
“我很抱歉……我的孩子。造物主染上爱情,这风险不该被世界承担……它的本质会受到难以估量的损害,致使其内的所有造物都无法幸免……包括你。”因为不安,卡帕尔喋喋不休的重复又重复,“赫缇……我的孩子,你若真的渴望爱情,你得从这世界上另外的存在那里得到回应。”
这本意安慰的话语却起了相反的作用。赫缇爆发了哭泣。她双手掩面。周身痉挛般颤抖,难以自已。
卡帕尔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任她在自己的膝枕上肆意哭泣。过了不知多久,赫缇停止了哭声,靠在卡帕尔的双膝上沉沉睡去。
这是最后一次。卡帕尔想。等到明天的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他将告别这片海域,让世间万物都难以觅见他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