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风雪即将把最后一缕温热都从钮獵白的体内剥离。他的眉梢和胡须都结满了霜雪,混掺着黑血与脏泥,但依然难掩他初落难时就难以收复的哀戚神情。钮獵白今早没有像以往那样,启程前拆开那勉强算的上足具的皮革制品,清点一下比起昨日脚上又多了几个冻疮,少了哪根脚趾。他已放弃了生的希望,所以心境格外平静——干脆起个大早,拐杖也丢在一边,匆忙上路。上死路。但即便已下了死的决心,钮獵白也不希望他在随便的某个犄角悄无声息的倒毙。他要寻觅凶悍的野兽,酷寒之地的残虐象征,威严可怖的斑熊们终结他在生界的存际。然而上哪里找呢?钮獵白不禁感到愤意:前几日他仍惧怕死亡这一结局而挣扎求活的时候,斑熊们竟三番五次地出现在远景里——那时钮獵白立马屏持呼吸,趁着它们未将自己发现,连滚带爬地仓皇逃离;而当他决意拥抱死亡后,四下寻求它们的噬咬时,这群讨命的食客却迟迟不肯现形。
“来呀!可畏且暴食的大熊!钮獵白在此!他祈求你拿布满尖牙的下颚与锋利凶残的钩爪,在满足你饕餮欲的同时,也为尊贵的地母献上活祭!”
这呼嚎用上了一个濒死之人所能使的最大气力。但四下的荒野未作回应——钮獵白的祈求声没传出几步就被比斑熊更贪食的厄法齐吞咽进寒风里。
突然间钮獵白步履一个失衡,重重地摔落在冻土里一个不起眼的浅缝里。好在跌落前他就已失去了知觉,所以也没尝到什么痛意。
过了不知多久,学者恰巧途经此地。原先的助手不见人影,取而代之的是跟在身旁的一头洁白的毛熊,其背上绑着大小不一的行李。一人一熊在冰天雪地间赶路。自顾自的行进表明这两者似乎并不怎么需求对方的陪同——但也不怎么排斥。
“想说什么就说吧。”熊没有张口,学者耳边却想起了来自它的声音。
“说什么?”学者看了看它,同时压制着拿半只手臂插入它脖颈上厚厚的毛层里取暖的念头边问。
“询问我有过的可疑之举。”
“和款克墨特么?”
白熊没有回应。
“或许更需要解答的人反而是你——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对共处只有短短几日的凡人有了不寻常的联想。”沉思片刻后,白熊答复道。
“什么联想?”
“我……不由自主地把理显同她做……对比。”
“因为都是黑发,且方失其侣?”
“或许吧。总之她的形象总是不可避免地引发此想,且通常还要引发更多赘余的忧虑。”
“就像爱情的冲动那样赘余?”学者不留情面的反问。
“……是同那冲动一般赘余。但你知道——”
“我知道。”学者打断熊的话,“除了同样的赘余以外,这忧思同爱情没有一点儿关系。”
“……大体如你所言。”
“很难说。或许相处时间够长,世间任何存在之间都可能萌发爱情。”
“我不赞同这个猜想——况且早前你不是有言,共处的延长是能将这冲动杀灭的么?”
“是啊。只是‘够长’。比较长的时日还长久些。”
“……我们的时日够长久了么?”
“……要是这一发问是源自打心眼儿的厌烦,而不是纯粹的好奇心的话,卡帕尔。”学者将双手放在嘴边,朝它们吹了一口气,“我们的旅程待会儿就能结束。”
白熊低下了头,不再应语。这低头恰好使白熊注意到了眼前的浅沟,而里面又不寻常的躺着个男人的躯体。
男人缓缓睁开眼。引入眼帘的是立着的一双人的脚和一对熊的掌。钮獵白毫不犹豫地奋力抓住那熊掌,哀求着它的主人结束其生命。
“松开它,凡人。”学者呵斥这个无礼的举动,“这头熊不喜欢被触碰。”
钮獵白吃力地仰头——这才发现那双人的脚也有主人。
“我是钮獵白……地母的遗腹子,受了族人的迫害而不得不孤身一人逃离故里……”钮獵白吃力地纠集言语,“我现在只求一死——您能否行行好,让你的熊把我剖解,好让我的血热回归土地?”
“地母?哦,你们是地民。”
“那斯——哦,我的舌头不太好使了,请见谅……”钮獵白调动余力坐起,“我是说,那是外地人的一般叫法。”
“我们就是外地人。”
“那你们来这儿做什么呢?稍微有理智的族类都同这酷寒的贫瘠之地保持老远的距离。”
“这片地也给了你们提供了庇护不是么?洪水来时你们的族群侥幸地在地**逃过一命——虽然只是一小部分。”
“你是什么人呢?”钮獵白对她掌握的消息觉得吃惊,“洪水来之前还是之后我们同外界都鲜有联系,绝大多数外族只知冻土的某些地穴里居住着人民。你作为外地人是从哪里得知这些的呢?”
“我是名学者,理应知晓不少偏门的消息。”
来人的身份和目的都很是神秘。钮獵白对能在此时此地遇上这等人物颇为稀罕,但依旧没忘记自己正忙着寻死的况境。
于是他跪下来,求这位外来的学者大发善心,让他这个不配苟活之人痛快死去。
“你为什么一心求死呢?”学者问他。
钮獵白没有回答。白熊咬咬学者的围巾,示意她先把这个将死之人带到能暂避风寒的地方。
“你又要救人么?”学者发出只有白熊能听到的问。
“为什么不呢?他的事你我似乎都感兴趣。”白熊同样秘密地答。
学者点头同意了。于是白熊用后腿站了起来。钮獵白虽然对眼前这庞然大物的突然动作略吃一惊,可也不是特别恐慌:他是知道熊能暂时的两脚站立的。可接下来白熊用两张前掌夹住他的腰,将他高高举起——这事儿就远超过他的常识所能预计的了。
“它这是在干什么?”钮獵白在熊掌的夹持下挣扎着。似乎是突然再度萌生了对活的眷恋及死的抗拒。
然而熊不顾他的扑腾,换位单臂夹着钮獵白,好像他是一需要寸步不离的看管直至送达档案室的文件。
“我可以考虑让熊赐你死亡,但我好奇你的经历,所以要先了解你的遭遇——不只是我,熊也很好奇。所以在你开始讲述之前,我们要带你去个温暖不透风的庇护所,防止你提前死去。”
“我不想同谁分享自己的经历!我只想尽早死去!”他带着哭腔的表示抗议。
“我便将实情讲于你,凡人。”白熊熊冷不丁地张口言语,且把夹在腋下的钮獵白翻了个圈,好让其确信这声音果真来自这个单臂擒抱着他的野兽体,“司掌死亡的神明并不急着会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