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今天这身行头不错,哟,看你这皮鞋,都快把月亮闪瞎了。”许达双手插在兜里,吹着夜风。他原本以为孟知由不会如约而至,沮丧之心胜过寒冷的空气。
孟知由理了理黑色的半休闲正装,向前几个大步走至许达跟前,“今天见甲方,所以晚了点”。他抬手撑起袖口,瞥了一眼手表,“时间不早了,赶紧进去吧。”
“嗯,我已经和家属沟通好了,她们正等着呢。”
黑水镇位于盘陀河上游,自古就盘踞在老城区以北。古时城区多农桑,黑水区产土坯砖。制砖需泥土,长期采集上游山体的土壤导致山体滑坡,带来了大量黑色细沙,长久沉淀后融入土质,再清的水流过也是漆黑一片,深不见底,故而名曰‘黑水’。自造纸厂落成以来,这片水域出现了惊天转变,黑水一度变为白水,并发出阵阵恶臭。即使造纸厂已乔迁多年,这气味也不曾散尽,至少对于外来人是相当不友好的。
“看前面,好大一片垃圾山,”孟知由不禁唏嘘道。
“不要提垃圾这个词,”许达停住回头以示警告,“特别是进了房间。那是废品,可以回收的,不能叫垃圾。”看着孟知由不解的神情,他索性不顾地往前走,“即使是垃圾,那也只能本地人可以讲,在他们面前我们最好还是称之为废品。垃圾一词是黑水镇的禁忌。”
月光皎洁透彻,绵如细雨,如同坠落的银砂覆盖所见的物体。黑水人挖了一座山,又造了一座山,在月辉下,这假山竟比真山还要真。
“大姐,大娘现在方便吗?”
“哪来什么方便不方便,”老太太身旁的中年妇女倚着躺椅,撇出右脚,嘴里磕着瓜子,“看她这个样子你觉得还能方便?你们就凑合问吧,问完了赶紧把这条烟钱结了。”
“什么烟?”孟知由从怀里掏出钱包,“多少钱?”
妇女收回不利索的右腿,从柜台里摸出一条小苏,“200块。妈婆子,”她向一旁的母亲喊道,“别捣鼓遥控器,和这两人说说话。”
孟知由扯出两张红色大钞,目光锁定在老太太面部,几个正步向前,咚,咯吱,咚,咯吱,极具力道的脚跟将地板的间隙压得一张一合。“收好,给我一包烟就好,不用找了。”
妇女圆滚滚的脸瞬间发热发光,“那哪好意思,拿两包吧,”她麻利地从柜里拿出两份散装烟,“两个人一包哪够。”
“大娘能正常说话吗?”孟知由接过香烟,给身后的许达递去一包。
老太太弓着背面向外客,眼神混浊无光,发紫的褶唇微微张开,一脸茫然地打量着两人,“给,给,要么?”她将手里的遥控器递向孟知由,眼神几度闪烁,之后却总能毫不费力聚集在孟知由的袖口。
妇女瞪起眼一把夺过遥控器,转而和颜悦色地解释道,“不好意思啊,我妈脑子不好使,情况好的时候还能蹦出些话,但大多数都是胡说八道,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她认得出熟人吗?”许达不动声色地站在孟知由身后。
“什么样的熟人?”
“邻居,或者见过一两面的人,额,再或者,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印象深刻的人。”
“偶尔连我都认不出,”妇女冷笑一声,其中不乏对许达小气的不满。“我可不能保证她认得其他人。”
孟知由察觉到许达的怀疑犹在,脸色消沉,一言不发地离开柜台向更深的屋内探去。
“这个人,”许达从上衣口袋掏出手机,在相册里找到师早玉的照片后将手机递了过去,“你给你妈瞧瞧,看看能想起什么吗?”
“这不是那个淹死的女人吗?”妇女皱起眉,一脸不快地回复道,“你这什么意思?警察都没有怀疑我妈,你怀疑个什么劲。不看了不看了,一张死人照片看来看去,多不吉利,拿回去。”
“大姐,你别误会,我们就是想再深入了解当晚的事。要不,你给她看两眼试试。”
可当妇女很不情愿地将照片展示在她母亲面前时,许达惊讶地发现,老太太的目光一直就没有离开过孟知由。
“我能进屋里看看吗?”孟知由指着屋内,一脸坚决的样子。
“里面也没什么东西,你随便看吧。”不知是正装还是200快的缘故,妇女对他的态度极其迁就。
许达意识到自己也询问不出个结果,便随孟知由寻了进去。
屋内的墙壁糊满了报纸,本就不透亮的节能灯显得更加无力,相比之下,归纳整齐的生活用品倒是显得温馨,虽然物品陈旧,但有序的摆放让它注入了生活的意义。许达用手捂住口鼻抵挡潮湿的霉菌味,身体不由地向身旁的灵位靠去。这灵位看上去已有一定年头,是个十七八岁男子,被挂在供桌之上。而桌上的香火早已断尽,除了一个沉重的盒子再无其他贡品。
“大姐,这灵位里是谁?”许达朝门外喊道。
“别动那盒子!别动!”妇女火急火燎地走进屋里,“可别动这盒子,我妈看见了会发疯的。”
“没动,我们没动,”许达下意识得抬起手以示清白,“里头装着什么?怎么还动不得呢?”
“没什么,就一堆破手表。”
“手表?照片里的人生前喜欢手表?”
“他是我弟弟,”妇女两眼出神,用宽厚的手掌拂去桌上的水渍。“要是还活着的话应该和我一样长白头发了吧。他打小就聪明,成绩也好,老师们都说他能考上大学。可不知道怎么的,89年,他谈恋爱了。那年头正常家女孩谁会谈这个,估计是被一些女流氓怂恿,他居然在总工会门口抢了一个老板的手表。老板哪能受这个气,转头叫了几个人把我弟弟打死了。”
“他抢完怎么不跑?”
“我弟弟这人胆大,容易骄傲,觉得自己交了些混混就没人敢拿他怎么样。可最后呢,那帮流氓还不是泥菩萨过河。可怜了我妈,一直怪自己没有看住他,没多久就疯了。以至于后来看见手表就拿回家,垃圾池里的、邻居家的、连我的都照收不误,全在这盒子里放着呢。”
“我能打开看看吗,”孟知由用手搭在盒子上,朝门口看了看,“老人家不会注意到的。”见大姐没有阻拦,他顺手挑起盒盖的一角瞥了一眼便放下了。
“你们现在就两口人吗?没有其他姊妹?”许达语音未落,孟知由突然将收回去的手又伸了出去,挑开整个盒盖,各式各样的手表赫然出现在眼前。
“你干嘛!”大姐小声吆喝道,“快,快盖上。”
孟知由锁紧眉头,完全不顾大姐的阻拦,直接从众多手表中拿出一块较为明显的钢带手表。“这手表哪来的?”
“我不知道啊,以前没有啊。希皮娘,看样子还挺贵,鬼知道从哪摸来的,我看看。”就在孟知由将手表递过去的那一刻,他的袖口受到拉扯,露出了一块与之一模一样的钢带手表。而这一切却被许达看在了眼里。等孟知由从许达的眼神里察觉出这份异样的感觉后,为时已晚,他只能匆忙将袖口上提。
此后两人再无交流,怀揣着各自的心事你一言我一语,分别与黑水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