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是唯一见过生前余音的兄长,关于余音的事情他的知晓程度仅次于余修。
在四个兄长全都被迫服役时,余音都还未出生,余烬非常庆幸自己毕生唯一一次当逃兵,得到了与亲人团聚的机会。
余烬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夏季多云的一天,灰头土脸的他从后院翻墙回家,被无尽的精疲力竭口干舌燥缠绕,而后他在生不如死中看到了蹲在花圃边观察小虫子的余音。
回到家见到的第一个亲人就是余音,他的心情激动,仿佛被隔离了数千年回到故土,就算见到的是新面孔,他心里也能感受到亲人安好的气息。
余音小时候好奇心特别强,顽皮而且聪明,精力特别旺盛,经常可以在院子里和蝴蝶“搏斗”一上午都不嫌累。从父亲那里得知一年前母亲失踪了,他也试图找过,但一无所获,他心疼年幼丧母的弟弟,便代替其他三个兄长把翻倍的疼爱给予了余音。
也就在这段时间内,本来承担陪伴余音这一责任的余修莫名其妙成了余烬的肉中刺,余修和余音同龄,但余烬没有大人不计小人过,权衡利弊,他们平时只能相安无事,但这个外来的仆从始终不入余烬的法眼,至今如此。
利帕之战期间,许多逃兵会闯入百姓家里抢夺食物,就算余山海当时是国家特批生物科学家,也没在烧杀抢掠的例外。
余音是在七岁那年秋天死去的。
秋后大撤退悄然而至,周六那天风很大,余山海早早就出了门,去参加很平常的一个社交活动,不少家仆正常休假回了家,所以他临行前交代了余烬不要让余音离开家门,余烬也很爽快答应下来。
就在他们单独相处的三个小时里,余烬就和余修闹了别扭,余烬明里暗里指责余修,而余修也时不时地违抗命令,你来我往没完没了。
最终余修被余烬支使出了门,理由是中午的食材不够吃。
余修离开了半个小时后,希莱曼逃兵正好改道经过丹尼威尔小镇。
——
外院的铁门被人敲得叮当吵,本在补觉的小仆人探出脑袋看了看,随即又缩了回去。
外面的野蛮人开始吼起来了,闻声好奇的余音趴在窗边往外瞧。
“小少爷,二少爷吩咐了在下来带您去暗室,快走吧。”管家在一旁催促着。
余音不依不饶,直到野蛮的逃兵开始攀爬铁墙,仆人更是急得团团转。
“你怎么就越来越不听话了!”
余烬突然从几个仆人身后冒出来,抓住余音的后领子提了起来。
“我要阿修!阿修还在外面呢!”
“他等下就回来,你先在下面等着不行么?”
“你以为我还像以前那么好骗吗!你放开我!”
“你是没以前这么好骗,但一样是个小屁孩。”
话罢余音就被推进了地下室,随后几个仆人也一并进来,余烬不顾他大喊大叫“哐”的一声把门锁上了。
余烬扛着自己的枪,只十人不到的仆人和四五个护卫队的队员在房前扛了十余分钟,被反抗所激怒的士兵异常躁动,一下子涌入大量士兵击溃了余烬的防卫线。
那日能留下来帮助他的,有已经六十三岁的老管家亚利,双胞胎保安顾峻和顾岭,两个还不知道姓名的女仆,以及三个还在实习期的留守男仆。会用武器的,不会用武器的,都上了阵。
能料到镇防卫队的冷漠,能料到有胆小的家仆会逃跑,也能料到自己会寡不敌众,但是余烬是绝对不能接受,余音会偷偷溜出来,他也完全想不到希莱曼的士兵居然会因为饥饿而残忍到这个地步。
暗红的血水,粘稠的浆液,缓缓从厨房的台阶上淌下来,余烬几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向那边爬去,哪怕他只剩上半截身体,他从不愿意接受这个结局。
希莱曼的恶兽们围在一起,争抢着挖出来的脏器,他们砍下细瘦的手臂,剔下软嫩的肉,一块块丢进煎锅里,黄油与血肉争斗时滋滋作响,仿佛是恶兽们的狂欢曲。
那些都是变态的行径,有的用枪托将肉块捣烂丢进炖锅里做肉糜汤,有的将到手的嫩肉如视珍宝一般捧在手里,不一会儿又狞笑着生吞入肚,撕扯而出的血沫飞溅到余烬脸上,泪水和血污混浊不清,那是他最绝望最无能为力的一次,他喊得肺都快裂开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这肉嫩着呢,要尝尝不?”
“他还挺能嘿!都成这样了居然还活着?”
“你要是还能站起来我们就把这小东西的肉分你一点!哈哈哈哈哈!”
希莱曼的魔鬼在羞辱他,蹂躏着他最亲爱的人的尸体,撕裂着他的灵魂,他或许不是失血过多而死的,也不是痛死的,可能是被气死的,也有可能是自尽,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几次,这种不容他选择的时刻他都硬逼着死神给了自己多几分钟,可都没有熬到余修赶回来。
大风从外面灌进屋内,支离破碎的门板什么都拦不住,血腥味在每条缝隙里里打转回旋,余烬呼吸不过来,脑内一片浆糊,浑身剧痛,他伏在地毯上,四周喧闹着,但气息终了他仍没听到希望的声音。
——
“所以我不会去怪罪他贪玩,因为这都是世界欠他的。”
余烬缓缓搅拌着杯里的咖啡。
一旁的余义辰看着自己的显示屏幕默不作声,他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同时也不得不认为一切都是情有可原。
希莱曼逃兵几乎完全吃掉了年幼无辜的余音,所以余音现在一定是怀揣着愤怒吃下的诺拉克。
“小五的记忆不完整,这些事情他可能不记得,我们谁都不敢问,你也不要提。”
余义辰点点头表示明白。
“小少爷的性子还真是跟自己表龄如出一辙,这在家族里应该很少有吧……”余义辰似在自言自语道。
“小五每使用一次通视,他的记忆都会少一些,我们骗自己,带着他一起骗,他已经逐渐不再是以前那个余音了,真的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如果时间可以回去,我绝对不会和余修起冲突……”
余义辰从未看到过现在这样萎靡的余烬,虽然这看起来真像是在后悔,余烬和余修到现在还像宿敌一样处处针锋相对,这是家里众所周知的。他在屏幕上查询希莱曼人和利嘉的历史,却只有在本脉的史书资料库里潦草提到了一点。
“先吃饱再查吧,老三跟我说你都没吃饭就过来了。”
余烬出乎意料地关心起人来,余义辰都愣了一下。
余义辰突然想到了余义星,虽然现在看起来是余义星在照顾自己,但实际上自己是兄长,保护自己的弟弟似乎是他出于认知的意识,但对于余烬来说,是刻在灵魂里的责任。这个位高权重的青年长官,仍然在独自承受那些黑暗的记忆,当事人死的死,忘的忘,虽然余音现在安全着,家族强大起来了,历史不会重蹈覆辙,余烬只也不过是个想要保护家人的兄长罢了,那一切至今只在折磨他一个人,这未免太过不公平。
“等等,余烬大人,”余义辰小跑着跟上去,“我想再耽误一下,跟您确认个事情。”
“说吧。”
“小少爷有没有同胞兄弟?”
“你是说双胞胎?”
余烬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不解,在他看来这个问题绝对不可能需要考虑。
但余义辰一脸认真。
“没有,我虽然没亲眼看着他降生,但也是陪了他段时间的,家里就他最小了,没有其他孩子。”
“您如此确定?陛下也是如此承认的吗?”余义辰追问。
“怎么?你是想说上次共和军的头目?那肯定是人类复制出来的下等产品!怎么可能会是我们的兄弟!”
“可是,”余义辰打断,“那是十年前啊……”
余烬没有再理会,把气氛弄成这样的余义辰也不好纠缠下去,只得暂时放弃,午休时间很短暂,更不敢一直叨扰余烬,所以他饭后便离开了。
回宿舍的路上他手里攥着资料芯片,盘腿坐在代步车上,在忙碌的上班人流中冲的飞快,还差点吃了超速罚单。
“阿弟,您以为您十八岁呢?”
余义星在宿舍区的大门前拦住了他。
“?”
“代步是为了方便行动,不是方便你在中央城区飙车!”余义星把一张超速警告甩到余义辰面前,“二少爷公馆到宿舍区足有两千米,你三分钟就到了?您是想挑战这车的最高时速?还是觉得代步车给健全人坐太便宜您了?”
余义星不想去管对方的想法,直接把自己这不省心的弟弟从代步车上拎了下来。
“你怎么不去上你的班?”
“我等会儿要负责护送余光大人,班都替掉了。”余义星耸耸肩。
“去哪?”
“我想老弟你不应该打听这个事情。”
余义辰怨念地盯着余义星。
“行,希望这次你能对得起你的官儿。”
余义辰告别余义星后独自往宿舍区里走,路上没什么人,他走的也不快,只低头想自己的事情。
他要抓住线索,在肯奈亚事件中有最大嫌疑的人,暗箱操作手郁安,要尽快获得她的审讯权,首先就要过了余山海那一关。
他正想到此,迎面看见他想都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的人——陆鸣舟。
“啊,是军长大人啊……”
“你在这干什么?”
陆鸣舟穿的常服,并不是正装,他脸上尴尬,显然是没给自己鬼鬼祟祟的行径找到借口。
“‘银雪枭’在陛下眼里已经成为沙子了么……”陆鸣舟沮丧地嘀咕着。
“不,可能是个海胆。”余义辰一边不客气地说着一边拽住陆鸣舟的裤腿把他往宿舍楼后面的花园拉。
“你说实话,到底来干嘛。”
“军长大人,在下……”陆鸣舟实在拗不过这个小个子大力气的余义辰,“在宿舍区内看到了余惟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