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还元夫妇羞涩拘谨地站在院中的瞬间,让我想起老兵李照贵夫妇。
他们在武乡西部的故城镇石仁底村。
我对故城的记忆,开始于少年时期的长途车上。那时候,从老家到省城太原,过了县城就是故城。去的时候走到这里,知道快出武乡了;回来的时候路经这里,知道离家不远了。
落脚故城这片土地,却已过去几十年。所以走进它时,记忆变得无比遥远。
那个下午,我独自驾车到故城镇,一路走,一路在脑子里极力把从前寻回。记忆总是拗不过努力,慢慢地,尤其是看到一些村庄的名字,不过也只有看到一些村庄的名字,冻结的记忆才一点点复苏,先是慢慢地,后来便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爬满我期待的心田。
我到达故城镇,在两位年轻的民政人员陪同下,来到抗战老兵李照贵的家。
不管东部还是西部,武乡所有的村子几乎一个模式。门帘掀开,一位老人坐在炕头,黑呢料上衣,黑色帽子。我们问候,他不语,只拖着一双不太灵活的腿努力地要下地。后来才知,他几乎听不到人们说话。老人被我们拦回炕上。说话间,看到还有人站在地上,他又欲起身,招呼所有人全部坐下。
老人面部几乎没有表情,却能体会到他骨子里散出的真诚与热情。
李照贵老人的家,是太行山区农民特有的简陋,炕上铺一张硬塑料布,两床被褥自然卷向墙里,上面扔着两件衣服。床的一角,空食品袋、书本、纸箱随意放着,是日子一天天沉淀后的凌乱。墙皮是多年不刷被积尘浸透的旧,并不脏。墙上一本挂历,从上面写给向退伍军人的“慰问信”看出,这是有关部门这一年送来的。
外孙女抱着孩子站在地上,偶然一阵咿咿呀呀。太阳透过窗玻璃射进来,一半铺在炕上,一半映在墙上。祖孙四代其乐融融,温馨的气息弥漫在陈年窑洞里。
民政局的人说李照贵原名李照锁,其实是没有“金”字旁的简化锁,当初被人们看成“贵”,于是身份证上便成了今天的名字。抗战胜利七十周年这年,他八十八岁。李照贵1944年8月入伍,成为武乡独立营的一名战士,参加过段村、安阳、汤阴、淮海战役等战斗。
用了最大的声音,他还是只能听清一两句。可记得曾经的战事?他说不记得了。外孙女叹:一年不如一年了。去年时,他还偶尔提起当年打仗呢。
七十多年以后,听力记忆力大不如从前的老人,为什么还要偶尔提起打仗?战争在他心中,到底是怎样的一番记忆?当年战场上动如脱兔的他,从一场又一场硝烟里穿过的他,到底对从前有着怎样的回望?可是,他不能说了,他听不到了,他不记得了。
是的,日子又过去三百六十五天。他残存的记忆,越来越无力抵抗岁月的冲击。
不提也罢。今天的明媚,足以抵挡一切。
说话间,一位阿姨走进来。看到我在李照贵耳边大声说话,边上炕边笑着说“哪儿能听到?我与他说还不行呢”。
阿姨竟是李照贵的老伴?老兵李照贵竟有老伴?这个意识在脑子里闪出后,我有些责怪自己想法的不敬,然而确是我看到她后最真实的一闪念。一路探访了十几位老兵,无一例外都是独身。每一位老兵在对抗过长长的苦难之后,今天都要坐在阳光里对抗孤独。这些老兵大多生活在儿女家里,还有部分在县里的光荣院,还有的长年居住在省城的老年公寓。老兵们虽然进入到不愁吃不缺穿的岁月,却也没有了倾诉与畅谈的欢乐。大部分人,更是连倾听的权利也失去了。
我接触过的老兵,不管生活条件好坏,唯一的困扰便是孤独。记得从曾经的八路军野战医院看护长王桃儿家离开时,九十岁的老人家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松开,并且努力地一个接一个寻找话题,甚至家中有几口人,孩子几岁,父母在哪里,身体好不好,都要一一问过,都要一一夸过。看着快速落山的夕阳,我几次试图不动声色,把我的手从她的手中抽出,可她总是用胜过我一筹的力量给我强烈的暗示:不要走!不要走!我可以清晰地听到她内心滚落出孤独的声音,就是想让我留下来,聊一聊,再聊一聊。还记得,当我在县城大街一家超市门口把老兵郝生荣叫离时,他身边的同伴认真叮嘱:“快些回来啊。”其实之前,我已经站在旁边观察过他们好大一阵。他们两个,并未有过多的交流,只是盯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出神。但是同伴希望他快些回来,他也在接受完我的采访之后不停脚地又回到同伴的身边。看到他们又并排坐在一起继续无话时我突然明白:他与同伴,只希望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有伴在身边,就好。
今天,老兵们丢了许多记忆,但他们每一个人总会努力地一点点挖掘。我们来来回回,在那些陈旧且不断颠倒的话题里反复纵横。我知道,他们并不是多么想回忆过去,只是想多个人说说话而已。更重要的,他们都想在七十年之后,再回想回想那些从身边离开的亲密战友。
李照贵老人无法沟通,我只好问他可以找到一些从前的照片吗?阿姨急忙起身找钥匙,开炕上的箱子。李照贵看到了,问:找什么?阿姨并不答。只是边找边说,什么也找不到了。
什么也找不到的阿姨笑嘻嘻的,最后拿出一些勋章,还有纪念币,但大多是今年新得到的。老照片,她说哪里会有。从前,怎么会拍照?
是呀,从前怎么会拍照?从前的照片,都成了历史,影像只存在脑子里。
由于听不到我们说话,李照贵老人始终沉默着,脸上是不动声色的宁静。突然,他把那枚纪念章拿起来,细细看了好久,又戴在脖子上。老人一直无言,只低了头默默注视着他的纪念章。我想象不出,在失去声音的世界里,老人会想些什么。但我知道,此刻,他的思绪一定回到从前,在我想问的问题里。他无法与人沟通,却一定会在自己的世界里与自己对话。一定会将那些过去了的岁月,那些身边的人,那些经历的事;一天一天,一件一件,一个一个,翻出来,再放回去。
反反复复,打发着无聊,编织着属于他的忧伤与乐趣。
然而在看到阿姨的一瞬,我觉得李照贵老人是幸运的。儿女们下地劳作的时间里,老伴在他身边;漫长的静夜里,老伴在他身边。即便,他听不到对方的一声呼吸。
可是,有爱在身边,是多好的事。
八十岁的阿姨坐在炕上,坐在老伴身边。我突然想起,说给你们俩拍张照片吧。阿姨抓抓头发,说怎拍?我说你们俩挨着就行,随意拍一张。阿姨与老伴之间,至少有一条腿的距离。我说阿姨您坐近点,太远了。没想到阿姨却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挠着头发,不肯挪一寸。于是我拉她,说这样太远,拍出来不好看。没想到阿姨死活不肯,一边依旧挠头一边哎呀,说要那么近干吗?
阿姨的脸上,竟泛出红晕,然而还是不肯向老伴身边挪动,一张笑脸却忍不住不时望一眼那个始终沉默的老伴。我不知道阿姨流露的含义,然而李照贵老人却似乎明白了意思,看老伴一眼,微微一笑,向老伴身边慢慢挪过去。
此刻的阳光正好移了位置,照在阿姨脸上,红彤彤的。她扭头凝视着近在身边的老伴,只笑不言语。我惊讶那笑容里透出的羞涩与甜蜜,以及眼神里那藏也藏不住的深深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