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如水,无边天幕沉沉,月正当空,繁星伴月,轻风习习,说不出的怡人舒适,这是个非常适合赏月夜晚。
一柄横笛,吹不尽长夜寂寥。衣袂飘飘,抖不落无边细愁。华宇之上,一道颀长身影,面向圆月,轻抬首,以笛就口,寂寞的音色在夜里传开。
喜房之内,钟灵秀大眼倏睁,这样凄绝哀痛却又婉转的笛声,像极了主人的。只是,可能吗?难道主人不是已回到靼芜了么?这些时日,她一日又一日,在那街口处徘徊,向那乞儿传递了无数张笺条,却是得不到只字回应,她以为主人确是已平安回国。
红袖下的手绞了又绞,嘴唇咬了又咬。
蓦然,笛音一个长音幽转,竟是一曲梅花三弄。
真的是主人!
猛然扯掉头上的红盖头,钟灵秀仓惶跑到窗边,两手一推,就这么打开了窗。她两手搭在窗棂上,半个身子探了出去。
喜房位于二楼,远远望去,满目尽是鳞次栉比的华丽屋舍。极远极远处,隐约可见一道昂长的身影立于一幢三层的华丽屋宇之上。
隔得太远,钟灵秀看不清那人的面貌,只觉那修长的身形与主人是极像的。
是那人在吹笛吗?
几乎想不顾一切,跳窗而出。于此时,一道快如闪电的身影自眼前闪过,轻巧地点着屋檐,快速朝那身影处而去。又听得门外喳呼声由远渐近,便是穆浩亓与尾随而来欲闹洞房的人。
担忧地又朝那身影望去一眼,几经权衡,她仍是关了窗,于床上坐好,又重盖了红盖头。
这一日于他而言尤其难熬,即使明白所见的人并不是心中那人,但看着那相同的一张脸,他仍是不禁几阵恍惚,有种看到“他”的错觉。
即使知道他早已娶妻,但因为未曾亲眼见到他执手他人,感觉终究没有今日如此鲜明!看着那样一张脸,几乎以为娶亲的人是他,因为娶得所爱之人而飞扬的笑,那笑眩目得灼痛了他的眼,只因他又将亓当成了“他”——穆浩城。
他痛恨极了这样的自己,那手曾是他亲自硬生生地放开,如今又有何资格因为料想到他重执他人的手而伤怀嫉妒呢?
酒,一杯一杯入了愁肠,却是入得愁肠愁更愁。闭上眼,只见那****崖边放声痛哭的凄绝,心便撕痛不已。
当喜宴结束,他踯躅而行,步代不稳。连几时舍了同桌的好友程信走出宴厅尚无所觉,他只是需要呼吸,他只是闷得慌,他只是想找一处,让他喊出不曾喊出过的痛。
一串哀凄悲切的笛音传来,他愕了,就这么红着眼怔怔地听着。
又当那一曲梅花三弄的奇特曲调传来,黑眸愕然,四下环望,什么也没有。
侧耳而听,循声而去,他的心早在他的脑子清醒之前便帮他作了决定,拼了命地追寻。
会是他吗?
记忆中几度听得他持笛吹出这一曲,那慢了三拍的绵长曲调便是他独特的吹奏方式。
当他稳稳地立于那吹笛之人的身后,那人恰好结束最后一个音符,幽幽回眸。
竟是一双死寂的眼!
官印天一个踉跄,狠狠地倒抽了一口气。见到日思夜想之人的喜悦被这一对眸的凝视给狠狠夺去。
心口的痛再度袭来,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来得痛。
他捂住心口,心痛地看着他。
如今城对他竟是连恨也没有了么?
“城?”他不安地低唤。
穆浩城一个转身,仍是淡淡地看着他,仿佛在看着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般,连一丝情绪起伏也没有。
他不应也不答,仿若未觉,只是定定地看着官印天。
“城?”官印天又唤了声,手已是稳稳地搭住穆浩城的双臂。
穆浩城垂眸定定地看着那双攫住自己的手,良久,他抬眸正视着官印天,冷冷地启唇道:“放手!”
连那语调竟也是平得没有高低起伏,淡薄冰冷得令官印天痛苦不已。几近乞求地望着他,“城,不要这样!就是恨我也好……”不要用这样冰冷死寂的眼神看着他。这是一种万念俱灰的绝望眼神,仿佛他已完全放弃一切,什么也不在乎了!
持着横笛的手狠狠地抬起挥开攫住他臂身的手,他抿唇冷笑,笑意却远不及眼底。
“恨?”呢喃般的轻问,伴着一抹飘忽的笑。
官印天恐惧地看着这样陌生的他,那种将“彻底的失去”的感觉狠狠地掐住他的呼吸,让他几乎窒息。
“你最好趁此刻杀了我,否则他日别后悔!”
官印天大惊,难以置信地看着穆浩城,心如刀割。
他竟是如此想他的?
杀了他?
他如何能下得了手?
他若想杀了他,那他又何必斩断两人不合世俗的情缘?他连让他背负道德与舆论的压力都不愿,就因心疼他背负了半生的灾星之名,受尽世间苦楚,不忍他再多添骂名。
他痛,他的痛亦不少一分!
只是,他如何能对他诉说?
看着他大受打击的样子,穆浩城只是再度冷冷牵起唇角,无限嘲讽。决然一个转身,足下轻蹬,就要离去。
只是袖口再度被紧紧抓住,回眸,仍是那深遂如海的眼锁定了他,也许是酒精的麻痺,向来不可能在官印天眼中看到的脆弱此刻却是分外明显,“如今我再执这手,真的太迟了吗?”
穆浩城闻言,神色几不可见地凝了下,瞬间又淡漠如常。只是扬唇一笑,却是显得凄楚。“此笛已是绝响,你我之间,便如此笛——只当灰飞烟灭!”言语间,横笛便已轻扬,夹于指间的横笛,脆弱得只经他指间一绞,便已折断。官印天愕然地看着他手中的残竹,下意识便想夺来,穆浩城却是在他动作之前,释出浑厚内劲,手中残竹粉碎成末。大手轻扬,末屑飞洒,一如他所言,灰、飞、烟、灭。
满腹怅然泪下,唯有那手仍是放不开,紧紧地抓紧了手中的袖口,悲凉地抓住彼此唯一的连系。
穆浩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决然地沉下虎口,以内力震裂了半截袖口,翩然离去。
夜风中,官印天死死地怔望着手中的残袖,无所动作。
“怀哥?”稍远处,一棵苍天榕树旁的檐宇之上,巧妙藏于荗叶后的两道昂藏身影由始至终目睹了一切,正是程信与龙君御。
深深地看了官印天一眼,又朝方才穆浩城消失的方向扫去一眼,不由轻叹一声,龙君御对上程信疑惑的眼,只是淡淡道:“回去吧。”
“怀哥……”程信仍是迟疑的。今日怀哥特意携同妻子如此大张旗鼓来参加喜宴,不就是为了以身为饵,诱出穆浩城或其耳目,或活抓穆浩城或循线追踪,如今穆浩城当真出现了,却是眼睁睁看他离去而毫无动作,那今日的一切不就是枉费心机。
“回去。”龙君御不容置疑又重复了遍。
“怀哥,我不明白你为何要白白放过此等良机?”如果趁着今夜活抓了穆浩城,一切不是轻易许多,同时也更符合他不伤一兵一卒的意愿不是吗?又何必放走他,再绕一大圈子呢?
龙君御轻笑,“留得一具躯体又有何意义?你不觉得穆浩城方才的模样倒是像极了这几年的朕?”
程信语窒,忍不住又是回头看了一眼连背影也分外悲痛的印天,心也跟着异常难受。
“情……究竟是怎样一种蚀人的东西?”竟能伤人至深、蚀人心志至此?程信迷茫地自语着。
龙君御回头深深地看着他,道:“总有一天,你亦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