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一步步走远,凛冽的寒风也慢慢磨去了它的棱角,抚摸到人们的脸上虽还觉得些凉意,却也不再让人觉得钻心的疼痛。来福镇槐树村的村民也都陆陆续续从门框里探出了脑袋,好像是冬眠了一个冬天的动物怯生生地探察外面的情况。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个双手都习惯地缩在了袖子里,互相打了个招呼,问了彼此的近况,知道身体没什么大恙就都舒坦地松了口气。
这一天家里来了好几位客人,小六从没见过,也想不起是哪门的远方亲戚。一身着黑色夹袄头戴鸭舌帽的中年男子,嘴里还叼着烟,在吧嗒吧嗒地抽着,偶尔朝着小六瞥了一眼,其他几个人也一起端详着,中间还有一个挽着头发身披褐色裘皮大衣的中年妇女。小六的娘这时也坐在他们身边,和他们窃窃私语,有时露出一丝微笑有时却又表情略显凝重。
“陈先生,陈太太,我家小六从小被家里惯着了,性格倔强还不太懂事,往后还劳烦两位多多包容和照顾了。”
“放心吧,我定会把她当做自己亲生的闺女对待,那我们过些日子来接她吧。”
“唉,好好好,还要劳烦二位了!”
话音刚落,这两位陌生人把一袋东西悄悄塞给了小六的娘手里,就都匆匆告别离开了,这一切都被小六看在眼里。目送走这些客人后,娘现在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手里的东西显得沉甸甸的。
这天晚上,餐桌上竟然多了一些馒头,家里每个孩子一人两个,唯独小六的娘自己没有。“娘,今天过节了吗?”最大的孩子问道,其他孩子也都睁大眼睛,期盼着望向他们的娘。“不是什么节,娘只是想给你们改善一下伙食,”娘微微一笑,许久没有看到她这样,好像一下子又年轻了许多。孩子们没有太多顾虑,都享受在这顿美味佳肴中。
夜幕来临,大家都有些倦意,哥哥们都先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了,姐姐们在收拾好碗筷,刷完锅碗,洗漱后也都一起去睡了。娘把小六一个人叫到跟前,娘俩坐在餐桌旁,刚开始许久没有说话。接着,娘抚摸着小六的头,仔细地端详着她稚嫩的模样,记忆中娘并没有多少次这样瞧着她,她也没有几次仔细看着眼前是自己亲人的中年妇人,现在感觉却又点陌生让人疏远。
“小六,娘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啥事?”小六仰起脸好奇地问。“自打你爹走了,咱们家一天比一天困难,吃这顿不知下顿,娘眼又瞧见自己身体又不好,已经无力再支撑这个家了。”“娘,我长大了,可以帮你。”“孩子,你现在是真的懂事了,可以自己做很多决定了。娘近些日子给你物色了一个好人家,还是城里的有头有脸的人家,你到那边吃穿不愁,生病了也有人带你去瞧。”“我不要去,我也不想去,我一辈子只想跟着娘。”小六听到娘想要把她送走,立刻急了,小脸涨的通红。听到小六的话,娘抱住了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眼框不由得泛红。“小六啊,不是娘不想你在身边,娘也实在不想委屈了你还有你的哥哥姐姐,只是……”说到着,娘用她那常年劳作而变得粗糙发黑的手捂住脸,呜呜地哭泣,年幼的小六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鼻子也跟着一酸,清澈的豆大般的泪珠扑通扑通地往下掉。
夜也深,盖着棉被也能感觉到寒意袭来,小六在睡梦中还仿佛听到身边的娘的呼吸声,她感觉自己进去了梦境,在梦境中她一次又一次呼唤着和追赶着娘,却每次都迷失在雾中,身边那熟悉的身影也一次次消失不见,她怎么寻找都找不着,周围只有白色的迷雾,熟睡中的小六的额头冒着汗珠,嘴角在断断续续地嘟哝着,但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小六,小六,你怎么样了?”耳边传来一阵呼唤声,小六努力地想睁开眼,却发现眼皮觉得很重。“娘,我没事,就是觉得头有点疼。”这时,娘正坐在她身旁,不远处的煤油灯火焰晃动了一下,灯芯偶尔还发出炸裂声。娘从瓷盆里拧了一把毛巾放到她额头上,小六觉得舒服了许多。“孩啊,你发烧了,还说了梦话,可把娘担心坏了。”看着眼前抚摸着自己的娘,突然觉得她已经不再是自己小时候印象中的那位美丽的人了。借着灯光,小六疲惫地撑起眼皮,只见娘的眼里泛着血丝,额头上的头发竟增添了不少白发,正温柔和慈爱地注视着她。“小六,喝些水吧”,娘轻轻抱起了小六,把碗递到她干得发白的嘴边,喝完水,小六睡着了,夜里总感觉有一双手在给自己擦拭身体和额头,这一夜似乎很漫长。
第二天早上,窗外刚蒙蒙亮,不时传来了几声鸡鸣,小六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头还有点晕晕的感觉,但已经轻松了不少,摸摸头发现烧已经退了,但肚子早早地咕噜咕噜直叫,嘴唇干得发白。这时,娘从厨房走来,端着一碗汤,让她靠着床头坐着,饥肠辘辘的小六两手捧起了碗一口气把汤喝完了,脸上顿时露出一种饭饱的满足感。
穿好衣服,下了床,走出了家门槛。沐浴在早春的阳光中,她舒展了身体,好像从草垛里刚钻出来的一只小猫崽正在伸展四肢。“小六,娘要去地里劳作,你在家别出去了,有什么事告诉你姐姐,让她去找我。”娘叮嘱了一下,就扛着锄头和铁锹出门了。家里只剩下十二岁的二姐和她两人了,姐妹俩平时在家也觉得无聊。小六二姐性格敦厚温顺,一头乌黑而又浓密的头发,耳朵两旁编起两根辫子,秀气的眉毛下藏着一双明镜般的眼睛,在家里她常常仿佛不存在一样,从不主动与人说话,别的孩子主动搭理她她也只是三言两语地回了。
看着家里只剩下两人,小六走到二姐跟前,抓住二姐的衣角央求道:“二姐,带我出去玩一玩好不好?”二姐头扭了过去没有理小六。“二姐,求求你,带我出去玩一玩,我都在家憋死了。”二姐还是没有理她。小六眼看二姐对她不理不睬,于是继续拽着她的衣角,她嘟着小嘴,抱住二姐,把脸凑到二姐耳边,“二姐姐,家里你对我是最好的,今天我们出去采几多花回来好不好。”“小六,娘说我们要在家。”二姐瞥了小六一眼,继续做着手中的事。“二姐,娘是担心我。现在我好了,头不疼了。”二姐看着眼前的妹妹一脸天真地望着自己,也有点动摇了。
经过了一个冬天的洗礼,来福镇槐树村的田野和沟壑也重新焕发出了生机。渐渐地,河边的风吹拂到脸上也温和了,也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树木和麦苗。一望无边的田野泛出绿色,像是披上一件崭新的绿袍。小六和二姐两人手拉手肩并肩地走在田野地头的小路上。土黄色的小路一直延绵到远方,路旁还有矗立着高矮不一的数木,有的人家树栽得早,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有的栽种得迟,还只是碗口粗的小树苗,还有的被连根锯断或刨去树根,留着空荡荡的树坑等待着主人来栽上新苗。姊妹俩一年四季经常这样地走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不平整的土路上,一边走一边蹲下来采摘路边的小花小草。微风轻轻地拂过二姐的刘海,略显成熟的小脸上略过一丝丝微笑。她细心地搀着小六的手,生怕妹妹一不小心没看到磕碰到膝盖。淘气的小六有时会走着跑着,二姐跟在后面追着喊着。忽然,小六发现路边杂草中盛开着一朵小黄花,她弯下腰摘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手掌心。“二姐,好看不?”二姐点点头。“我给你戴上好不好?”“好,随你。”二姐半蹲着,让小六把花插在头发里。“真好看!真好看!二姐你最美!”小六高兴地直拍手,二姐也被她逗笑了。田间地头,姐妹俩开始你给我戴花我给你戴花,姐妹俩头发上戴满了各色各样的花。不知不觉天到晌午了,她们都忘记了回家,直到远处传来娘的呼唤声,她们这才反应是该要回家了,于是又急急忙忙地往回赶,头上的小花也散落了一路,她们气喘吁吁跑到家,低着头走着,总是趁娘不注意的时候溜进屋里,生怕会挨一顿骂,可每次娘都是悄悄地瞥了一眼,看到两孩子回家,却又假装没看到,就当是她们早就自己乖乖地到回家,也从未真正的去责备过这两个孩子,而这两个姐妹也似乎从没有因为偷偷溜出去玩而真正感到后悔过或害怕,她们深知自己的娘是多么地疼爱她们,自打她们记事以来,娘从来没有打过她们,连责备也少,也许就是这样,她们更是不想被娘责备更不想惹她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