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晋启元九年。
阴暗潮湿的天牢,传来阵阵恶臭。
铁门被打开,透进微微光亮,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见他一身干净服帖的月牙白锦衣,与这昏暗肮脏的天牢格格不入。
他径直走到女牢前,在一处停下,他低头看向牢里的人,清冷的声音平白地给原就阴暗的天牢添了些寒气。
“苏颜。”
牢里的人蜷缩着身子,小小的头埋在瘦弱的膝盖上,听见有人喊她,她慢慢抬起头,一见来人,苍白的脸上浮现意外的惊喜,她连忙爬了起来,透过木栏空隙紧紧抓住来人的衣袍。她略带稚气的声音喊道:“护哥哥,我好想你。”
“怕吗?”那人淡淡问道。
牢里的苏颜委屈地点点头,小声回道:“怕。”
那人不着痕迹地挥开苏颜的小手,他的脸上不见半点疼惜,只是盯着眼前的小娃说道:“苏家没了,上下百口也只剩下你一个。你道,这一次,护哥哥还能不能护着你?”
悬在半空的小手缓缓放下,似乎以她十岁的心智还无法理解护哥哥的意思。
上官护长她六岁,在南晋已是成人,或许她还小,无法理解大人的世界。
苏颜昂着头,清澈的双眸尽是不解。
上官护并不想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抬手,随即黑暗处竟走出一人,没有人注意到这人是何时进来的。
上官护并未看那人,只是吩咐道:“临风,带苏姑娘去该去的地方。”
南晋初建,国泰民安,一切相安无事,直到苏安怀鼓动三皇子逼宫,一场牵扯甚广的篡位变动就此拉开。最终二皇子活捉三皇子,诛杀叛党,罪魁祸首苏安怀满门抄斩!
岐山处于南晋与土疆交界处,风景优美,气候宜人。但由于山势陡峭,来往岐山的人并不多。云深雾罩间恍惚可见一片格格不入的清雅竹林,走入其中,仿若置身江南水乡。
小桥流水,假山花石。
鹅卵石小路上缓缓走来一个年轻姑娘,她一身鹅黄色长裙,腰间的蝴蝶结子长穗月牙白宫绦随她的脚步轻轻摇摆。
一个年轻男子从木屋内走出,见到小姑娘,连忙上前,关切问道:“颜儿,此刻风大,你怎么出来了?风寒好些了么?”
“好多了。”她见冷无波想要扶她,摇了摇手,“师兄,师父在里面么?”
冷无波看着自己的手,轻轻点了点头,“师父知道你一心想要下山,如今你生辰已过,若不是这几日得了风寒,只怕早已走了。只是,你能否听师兄一句……”
“苏颜么?进来吧。”
冷无波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两人同时看向屋内,一同走了进去。
屋内的檀木椅上端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看着苏颜,和蔼地说道:“颜儿,为师知道这六年来,你一心想着去帝都。如今,你十六了,是大人了,凡事都会自己把握。”
苏颜浅浅一笑,从十岁那年起,她再没有畅快的笑过,总是轻轻浅浅的笑,轻轻浅浅的说话,总让人觉得这世上的事再没有什么能让她的心掀起涟漪。
“师父,颜儿真的很感谢您的收留教导之恩。那一年,苏家满门抄斩,没有人愿意同苏家沾边,就连……”她忽然顿住,眉眼微微低垂,声音越发低沉,“好在师父愿意将我留下,可我……终究想回去,想了六年。”
“颜儿…”冷无波轻声喊了一句,除了刚到岐山那一年,她从未红过双眸。
一念看着自己的徒弟,微不可闻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问道:“颜儿,那个人与你,按寻常说法,其实……是仇人!你还是一心要回去找他?”
仇人?这两个字师父不止一次提过,她明白师父的意思。但那个人最多算是仇人之子,当年也是父亲造反在先。身为人臣的父亲竟和皇子联合逼宫,这是历朝历代都忌讳的事。只不过,一人犯法,满门遭殃。这……确实残忍了些。
苏颜认真地看着一念,她缓缓说道:“师父,满门抄斩的事颜儿岂能忘记?只是那道圣旨是皇上所下,与他并无关系。何况,是父亲不该谋反。若谋反成功,父亲也定会屠上官满门!成王败寇,无人能左右!颜儿并非不恨,只是……不会恨他,他于我而言,也是亲人。”
这么多年,她何曾忘记苏家的事?可那个人……于她来说,便是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一念没有想到苏颜会这样回答他,该说她明大义还是说她只为一人辜负至亲呢?他摆摆手,“好了,颜儿,准备何时动身?”
“今日!”
苏颜回屋收拾行李,冷无波忧心问道:“师父,颜儿一人去帝都,我放心不下,不如由我送她到那人身边。”
“无波,你且安心,自然有人护她周全。”一念淡淡说道,“六年来,时局变幻,那人早已不是颜儿口中的护哥哥。只是,颜儿心有不甘。她去了也好,心死了才能认命。”
“可是,正因时局变动,颜儿活着的事不止那人知晓,若是有心人想要对他不利,一定会找上颜儿的。”冷无波和苏颜也算青梅竹马,两人一同在竹林生活了六年,他实在不放心苏颜一人离开。
“当年为保颜儿一生平安,为师以同心血将他们二人拴在一起,疼痛相依,同生共死。如今想来,或许是为师错了。”
一念的思绪不知去向何处,但脸上的无奈之色显而易见。冷无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一念看了他一眼,安慰道:“这六年来想进竹林的人多了,但可曾有谁进来过?竹林外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他也不是傻子,保护颜儿的人武艺不在你之下,你若跟去,颜儿反倒不自在。”
一念说的不错,岐山明的来往人少,但暗地里,这六年可是络绎不绝。
苏颜告别师父师兄独自下山,这是六年来她首次离开竹林,心里自然有些不舍,但心中的不甘让她不得不离开。
她看着一片竹林中唯一的一株木槿花,这花是她无意间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后来便央求师兄下山买了一株来。
木槿花朝开暮落,却是不记花开短暂,岁岁年年只为等待那一日盛开。
当年护哥哥虽不能救下苏府满门,但既然留下了她,又为何那般冷漠地将她扔到竹林?没有亲自送她离开,甚至都没有正眼瞧她。十岁的她,除了爹娘,最喜欢的人便是她的护哥哥。
这六年里,师父和师兄也和她说了一些事,原来她爹是前朝将军,前朝灭亡,归顺南晋。既然已经是南晋将军了,为何又要联合三皇子造反?这一点师父不曾说。
她想,上官护应该知道。
她随手摘下一朵木槿花,放入腰间布袋,转身离开。
岐山脚下便是南晋边关小县成钏,这里民风纯朴,来往的大多是两国商人,也算热闹。
找了三四家才找到一处客人不多的饭馆,对于饭菜口味她不甚在乎,只比较在意是否清净。或许是在竹林习惯了,她喜欢安静些。
小二热情的迎了出来,他家客栈不过是地处偏僻了些,来的客人少,有些客人宁愿等位也不愿到人少的地方来,总是觉得客满的口味必好,这纯属是跟风行为。
大厅里只有四五桌客人,许多空位,苏颜随便找了一桌,只是离众人都稍远些。
小二刚准备询问苏颜要吃些什么,就瞧见门外又来了两位客人,他连忙转变方向招呼新来的客官,“两位爷,里面请。”
来人是两位年轻男子,他们在苏颜隔桌落坐。
安顿好新进来的客人,小二跑向苏颜那桌,问她需要些什么,好在看这姑娘面向不错,应该也不会为难他。
一刻之后,苏颜气定神闲的开始用膳。
没过多久苏颜便放下碗筷,拎起随身包袱便要离开,小二连忙赶了上来,拦住去路,和气说道:“姑娘,您还没结账呢?”
“结账?”巴掌大的小脸上露出无辜表情。
小二一甩汗巾,脸上略微有些不快,但尽量压制着解释道:“就是付钱,给银子。”心里想着,这姑娘看似正常,难道脑子是坏的?
苏颜依旧看着他,像是经过一番思考,摇了摇头,“不明白。”
“你!”小二急了,好容易迎接了几位客人,竟还碰上个吃霸王餐的!他语气变的不善,扯着嗓门说道:“若是没有银子,我可要拉你去见官了!”
嘴里说着,便要伸手去拉她。
“住手!”
听见怒斥声,众人皆看向一处,方才阻止小二的是一个小姑娘,年龄不大,约莫和苏颜同样的年纪。她所在的那一桌还有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子着淡紫锦袍,面色如玉,长发束起,他只是瞪着那多管了闲事的姑娘,似乎并未关注这里发生了什么。剩下的一男一女从装扮上就能看出应该是这二人的随从和丫头。
温意如朝着苏颜走来,瞪了小二一眼,狠声说道:“狗东西,不过是个打杂的,竟然敢得罪客人,多少银子?本…本小姐给了!”
来了位厉害的主,自然不如眼前的姑娘和气,小二立刻没了气焰,只低头说道:“二十文。”
“区区二十文,倒值得你告官了?你们南晋当官的倒是挺闲的!”温意如说着往后伸出手,喊道:“爻儿,拿银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