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从那里到那里,到处的空气里都回荡着飞去来器一样的传言。传言说他们的祖先不知从那个老鼠洞里钻出来,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那样光着腚,大摇大摆地走到这里来的。来时,他一边在裆里扯蛋毛上的虱子,一边用羊毛伤过,又用狼毫疗过伤的红肿着的水泡儿眼眯眼儿看天,咒天,骂天。“老天啊,你什么时候死?我和你一起死!”
传言说:在他们那用绢造成册的祖谱上(尽管这部族谱在无法确定的时间和地点毁于一场大火),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特有的那种平静而略带嘲讽和热情的口吻记叙了那个人的生平。他是从无法确知的石匠河里的磨盘的磨眼里爬出来的一个石匠,来的时候,他背负着一盘三尺大石磨,他往昔的那些祖先的灵落在石磨上,在黑暗中鞭斥他,为他指路……那时的小镇还处在一片荒芜之中,到处丛生着酸枣刺和知兵草……没有人知道那时的小镇上是否住着三三两两的野人,但当石匠将落脚点选在夕阳最后落下的地方之后,在那片被山抱在怀里腿裆里的山窝里,他拨开荒草和棘刺,发现了下面那座荒废了的土地庙。庙里坐着一个同样光着腚的睡着了的土地爷。他慌忙跪在地下叩头,虔诚而惶恐地说:“爷,你怎么也光着个腚躺在这里?”
但山羊和木瓜将这一段叙事归结为一个或者来自别处且时空错乱的传说。
“不!木瓜。”山羊掏出一册手抄本的当地方志,摇晃着书页,如是说:“这个有五百年历史的故事,它不是真的。”
木瓜知道。它说:“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也知道的。这事儿有些复杂,我是说,五百年间,人群大壮,另外的人带着他们祖先的故事从别处来了。大家的,所有人的祖先被弄混了。”
山羊从小镇上流传的一首儿歌里找到了一条线索。首先,它在方志发黄的书页里得知,在传说中的祖先石匠的脚步踏上这片土地之前,这里就叫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且曾是一个边砦——一个和异族人进行贸易的武装边镇。那时,异族人和他们的羊群马匹就散布在小镇周边不远的地方。当互市开放的日子,他们英俊的男子和心疼的女子会在武装保护之下一起到来,交易茶叶、盐巴、铜铁、丝绸和马匹……当然,如果小镇上的年轻男子有胆量勾引异族多情的女子的话,那他得事先做好为私奔而逃亡的准备,几十人的马队会随后追来,带着青稞酒和滴血的刀子,朝着野山林的方向……
山羊据之断定,它说:“木瓜,时间的根或者要深得多。这里曾是茶马互市的一部分。”
这个贫穷的小镇上丰富的传说里的一个传说说,往昔,山羊和木瓜的小镇是一个富裕繁华的有仙气的地方。那时,刑马山的马屁股是朝着小镇的方向拉屎,朝着蜀人的方向吃草的。后来,那匹马被在扔死娃娃烧死娃娃吃死娃娃的死娃娃沟里悟奇门的全真教骚毛老道士打了一鞭子,把马打的掉了个向,屁股朝着蜀人拉屎,头朝着小镇吃草,小镇被马越吃越荒败了。
“也许,小镇在西夏人统治害马拦山的年代已经存在了。”
尽管人们将西夏人背靠的山叫贺兰山,并视之为党项语。但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仍按传统将它叫做害马拦山或害拦山,即阻拦害群之马的山。它曾是阻挡草原铁骑南下的天然屏障。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勿用的事呢?谁会对一个小镇的历史感兴趣呢?”
“别处的生活。或者,我们的来路。”山羊对木瓜如是说:“那是时间在我的篱笆墙上踩响的沙沙的脚步声,它带来了生命,也带来了生命的秘密。我们的小镇还在沉睡中,还不到睡醒的时间。它还在八百年前的某个地方梦游,说着老旧的语言,讲着过时的故事,痴望着一个扎着羊角辫子的抺得满脸是鼻涕的小姑娘……”
确乎,是很久远了。久远到连小镇自己也糊涂起来,它看起来灰濛濛的,像一只在雾的边缘闪身的猫。除了帝国派来的税吏,借小镇栖身的人或鸟,几乎不会再多一双观察的眼睛。当然,苍天除外。
“那么,我们的小镇是在什么时候把自己走丢的呢?像所有走丢了的猫那样,它把自己弄丢在了什么地方了呢?”
“语言、习俗和儿歌……它就像一条困极了怂极了的逃亡中的狗,把自己随便丢在了什么黑洞洞的地方那样,山羊和木瓜的小镇把自己揉碎在那里的人们的吃耍穿用中了。”
“狼来了,虎来了,喇嘛背着鼓来了。”
木瓜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儿歌——它是小镇留住自己的历史的一种最简单直截的方式,一种留恋或记念,以有意无意的方式,比任何强大的帝国所统治的时间都要久远和深刻。
它是回响,如果小镇上的人们不急着离开,而是停下来倾听的话,在他们的老榆树下,曲折的窄巷里,水井边上,羊群和马匹中间……这回声就会被风轻轻地吹送到耳边来。
“对。没错。”木瓜铿锵有力地回答着,说:“当石匠和他的婆娘在土炕上欢愉的那刻,他们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关乎几百年之后的一个小镇上的人们的生活。那么,石匠给他的后代们留下了什么?传说?”
“不!不!不!不是传说。是生命和被背负的磨盘。但小镇所留下的记忆的刻痕要比石匠的到来早得多,至少,石匠和他的后人不知道藏人曾到小镇上来过,并留下了一座建在山岗上的喇嘛庙。”
那时的小镇上的人们曾经经历过一段异族的入侵,关于喇嘛。山羊给出了宋,元和清这三个时间点。它说:“很显然,我的朋友。儿歌更多地指向的是侵入,像在松软的土地上打下了一根木桩,而不是带着羊皮和美酒兴高彩烈地前来的友好访问——他们来过,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刀,在小镇上的田野里迎风洒尿,高歌,放羊和牧马……
藏人和砦,边贸,荒废的喇嘛庙,藏红花……山羊渐渐揭破了山羊和木瓜的小镇的另一层历史……
“有一个藏人就坐在我们的中间。”
“你确定?”
“他说藏语。”
“什么?”
“认赌。”
“认干证,这是我们的语言。”
“那么,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藏语里?”
“有很多途径。”
……
有很多途径。如果有人愿意到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去,有很多途径。它卧在夕阳下,躺在自己的历史里。但是,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无法最终到达的小镇。
它无法到达,乃因为它是一个时间静止了的小镇。挤在镇子的最后面的角落里的土地庙如今又在旧址上被重新建造了起来——此刻,如果祖先石匠用他穿着草鞋的大脚跨过门槛,他一定会在那一刻迟疑地回头张望,因为那里卧着的土地爷不再光腚,而是被一袭锦袍裹了起来。仔细看,他脸上的容颜已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和生动,显得粗陋而愚笨……
“过去的人,我们的祖先就是跪倒在这个家伙的脚下的吗?”
“是的。它本来就是一掊泥土。为了记念,或感恩。”
当木瓜这样说的时候,山羊收起了它鄙视的眼神,“是的。它给了生命以生命。是这个小镇真正的灵魂。”
庙前的屋檐上落着一窝燕子,里面挤出几只脑袋,张着嫩黄的嘴角嗷嗷地叫着,争抢着老燕子为它们喂食……那样静静地站着,出神地张望着这一场景的人已不多了,非但由于这一场景已不多见了。山羊或木瓜,它们被停止流动了的时间阻挡在了河的那边,在不知什么年代的那一刻。但它们知道,因为它们惊慌地发现,几乎就在时间断层的地方,新的时间又滴答滴答地响起了转动的齿轮……新一茬的人和树种一起迎向朝阳,踩下了黎明后的第一只脚印,头也不回地在风中走了。
木瓜拉着山羊的耳朵来到它的木屋里。“脱鞋上炕。今日,我们来喝一杯吧。”
山羊尴尬地笑着,它已不大习惯盘腿坐在炕上了——一段历史就这样被时间掩藏了,但木瓜从它的窑窝里——那是开在墙壁上的小储藏室,曾是古人用来放置油灯和收纳小东西的地方,它也曾出现在塔吉克人的屋子里。
山羊还依稀记得过去的人提到它时的恭敬的样子,“那是古来人卧火的地方。”
山羊还记起,塔吉克在小镇人的语言里似乎有“让火落卧下来的人”的意思,但它不能确定。
“难道塔吉克人也曾到小镇上来过?”
“他们是带着山羊来的?”
山羊黑皮皮真的不能确定什么。它看着木瓜从窑窝里拖出了一只瓦罐——耳边恍惚传来木瓜的说话声,“别犯傻了。快来砸酒。”
“这不是羌人传统的手艺吗?”
“难说。”木瓜笑着说:“这种自酿的酒,自古以来,谷米就沉在酒里,所以要咂着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