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就是那种小东西,所有人都知道的,冷漠的神情里透着一丝丝的不屑。
“或者是为了让大家赞扬它那美丽的皮衣的吧?”
山羊如是想。
就一只山羊而言,它确乎不太喜欢猫那种惯于潜行的动物的。猫如是,豹如是,连狮虎那样的猛兽,也如是。至于狼,懒懒散散的,如穿着破鞋闲荡的人,猫着腰,沓拉着脑袋,轻摇慢拧地行过一片山岗,回首时,它们的眸子里闪着森冷而狡诈的幽光……
山羊可不愿意回忆太多,还是想猫吧。这种满脸都是“别靠近我,小心我抓你”的神情的怪家伙,原不大能被山羊和木瓜谈起的,只因最近它们中的一只走丟了,何况,走丟的正是小丁家的猫。
那猫绰号大傻,肥而懒,傻且馋,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它则完全有辱猫风,是只温顺的粘核儿猫,怎么打都打不走,总缠绕在主人的脚下、裆间。
如果是别的猫也还罢了。猫们就是用来走丟的,它们的主人早就洞悉了这个秘密,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走丢了一只猫之后在街市上大喊大叫的——“猫啊,我的猫啊!……”
所以,当小丁娘逢人说起的时候——那时,她正在找她的猫。“大黑猫,浑身只有尾巴尖儿上一点白,也随着叫一点白来着。”
山羊又如何会突然对猫那种食肉动物有好感?!歪着脑袋对木瓜说:“肉食者鄙!没事,你提一只骚猫干什么?”
木瓜委屈地说:“我不是看见小丁娘那可怜的样子,有了同感嘛。至于猫,它能吃吗?”
猫当然是不能吃的。这几乎完全出于久远的信仰和习俗,也没听镇上有谁说过吃猫。“猫肉是酸的,或骚的”这种说法,大抵上不是吃猫之后的观感,而是对不吃猫这一现象的反思。
所以,几乎所有人都鄙视吃猫的人。“那家伙,竟然吃猫!”
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人们对猫的走丢是在所不记(计)的,不但因为猫走百家,对世事看得比谁都清,而且,清醒者往往又较易糊涂,说不定那一日,一觉醒来,又从别处窜一只猫来。但关于猫,人们的认识多半还是糊涂的,要听猫谈起猫才好。不过,猫又懒得理你,也就无从听它们说猫了。
谈到猫,山羊和木瓜才意识到小镇上真的很久已经不见猫了。要在以前,猫那种东西会随时闯来的。“或者,大约随镇上的人们迁走了的吧。”
木瓜是乐得清净逍遥的。但山羊有时不免会有寂寞,倒并非说它需要一个一起抱着打滚的玩伴,而是,怎么说呢?它忽然就很忧伤的样子,当在春天或秋天落下的细雨中,也就是说,这是一种没来由的自然的情感——
山羊生来就是孤独的。
正如猫是生来就清醒的孤独者一样。它们大抵上既不恋猫生,也不怎么恋猫,与人——谁是主人,谁是“猫”,也很难确定。
四月八的庙会在别处。小丁娘要赶着去上香,打卦。原邀请娇娇要同去的,临时,娇娇忽然改了口风,说:“到时候再说吧。或去,或不去的。”
娇娇那里就信什么佛?盛情难却。何况,早先一些年,年轻人要打扮仔细了到庙会上去“挂麻子”的。正是基于对十几年前的场景的一些回想,娇娇忽然有些心动,又有些迟疑。马上,她就意识到那是她所能确知的一个让人孤独的场所——男子们不是太年轻,就是已经被割了头茬的,根老了。
“你不嫁吗?”
“嫁啊。”
图图并不能确知娇娇的意思,她似乎只是随口给了一个人们想得到的答案。
“还想猫人吗?”
谁又见过什么猫人呢?
“想啊。时或。”
“那是怎样的人呢?他。”
“不知道。”
“小丁家的猫最近走丢了。”
“没丢人就好。”
“你不愿尝试一下吗?”
“我对养猪,或猪头肉都不感兴趣。”
“那就没得说了。”图图还有点儿不死心,“看小丁娘那热心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会尝试一下的。不穿,你怎么知道鞋不合脚呢?”
“好东西能剩下吗?”
“可是,”图图羞红了脸,“我们不也一样吗?”
“不一样。”娇娇笑了,“你为等个好价钱,等到肉臭了。我呢?我反而糊涂,不知道为什么。”
小丁娘是乌着脸从庙会上回来的。来时,手里也还大包小包的拎着些物事——人们便推测有那些是给娇娇的,虽然已经失望起来,但还没有完全绝望。
山羊倒觉得小丁一家死心了反而更好。至于人们的议论,它便又不大能确定,因为它肯定地说:“那娘们拧着扭着回来时,我通没看见有一个人在附近的。”
但消息还是借人的口传开来了。老寒吼第一个不忿,他觉得这事儿有量商的地方,对人说:“石匠家的女儿都过三十了吧,她在等什么?”
“等死。”
如果他能听到,这便是娇娇自己的回答。
虽然叫老寒吼,但他不是一个懒于行动的人。戴着他的兔皮帽子,石头眼镜,摇晃着来到小丁家的门上,对小丁娘说:“如我猜的不错,小丁虽然没有大富,但手头几十上百万总有的。娇娇的事,我去找她爹娘说。难不成她要上天?”
原以为是好的不能再好的好事,谁料小丁一家却讳莫如深起来,一边给老寒吼冷脸,一边又热情地招待他喝茶。坐了一时,老寒吼屁股尖得坐不住了,告辞了出来。回家,对自己婆娘说:“拿刀来吧,我屁股上长尾巴了。准备动手割掉。”
山羊当然知道小镇上的传说。传说以前的小镇上常会出现一种长尾巴的人——他们混在众人之中,但凡去做客,尾巴尖的坐不下去,总是倚门而立……
这事,木瓜也是知道的。虽然更年轻的人已经抛弃了那些古怪的独属于小镇的观点,但它却抱着不一样的看法。“山羊,你说的是倚立人吧?”
在最近的直播中,它是这样说的。“亲们,想象一下。在我们这个偏远鄙陋的小镇上,千年以前,曾经走过一群头上扎着一根朝天辫的鲜卑人。”
“倚立人就是铁勒人。亲们。”
山羊如是补充说:“再想象一下吧。其实,有一个鲜卑人就坐在我们中间。”
“所以,”木瓜接着说:“虽然从外观上难以确定,但从人们的言谈中,我们可以推测出我们的小镇有几千年或更远的历史。它一点也不像它的表面所展现的那样平静。”
但让它们遗憾的是,它们最终未能将小镇上最美丽的姑娘娇娇请到直播间来……那里,很多人不只一次地发起了请求,“你们常说的娇娇呢?”
在山羊和木瓜营造的氛围里,人们似乎能透过视频看到站在桑树巅上的群鸡,但让山羊遗憾的是,它不但未能拍摄到那些野性难驯的又是鸟的鸡,而且,似乎连鸡也在小镇上消失了。不久以前,它们失去了马,仅剩下一副破旧的马鞍。然后,是牛,是驴……这些山羊黑皮皮的邻居……“如今,连它们也到城里去了吗?”
“不如让他们看看我们的马笼嘴吧。”
“做为证据,我同意。”山羊从未如此严肃过,“人们可能依然会记得马缰绳,马掌铁,马鞍子,但是,不会有人记得马笼嘴的——那是马们从野兽到家畜的证据之下。”
“还有架子屁股上限制它们奔跑的速度的臭杠。”木瓜补充说:“在古人眼里,这是一种刑法。刑天的刑。”
家畜消失了的小镇,还是那个小镇吗?如果有一天,它失去了山羊和木瓜,它还叫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吗?
山羊又忧伤起来,木瓜却只有担心。但当它们看到娇娇在门前的水沟边上种下大片的粉胭时,心情又好了起来。
“木瓜,难道匈奴人也来过吗?在咱们的小镇上。”
“也许吧。可能吧。”木瓜头疼起来,“说不定他们其实根本就是小镇上的居民呢?”
胭脂花的边上是指甲花。木瓜釆了几朵来,在石头上用石头对砸了,要给山羊染指甲,山羊难为情起来,接着,眼前一亮,说:“这个,可以直播的吧?”
“当然。”木瓜也自豪起来,道:“生活在别处。我们有许多可以告诉大家的东西。这个小镇,它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那么说,我们要从头上开始吗?”
“不!我们办不到。”木瓜果断地说:“这个小镇的历史已碎成了一截一截的。虽然好像可以串联起来,但彼此之间又有着很深的隔阂。”
不久,就又有小丁的消息传来。这个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出走的传奇少年突然就恋爱了,突然就结婚了,突然得让山羊难以接受。“这一切,他是怎么在一个呼吸之间完′成的?”“已经过去将近一年了。”“那娇娇怎么办?”“你不是一直反对她们在一起的吗?”“我忘了。只是,外面的世界和我们大概不是一个时间吧?”“大概吧。我们的日子要过得慢一点。”
查了一下万年历,山羊发现其实也就过去了两月。问木瓜,木瓜回答说:“谁知道!现在外面那些事,乱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