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总来看阿迷,时间长了对这出尘殿倒是熟悉了起来。这孟婆竟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她性子本就安静,偌大的出尘殿显得冷冷清清。但似乎,她也并不是一直这样清冷。
有一次,他刚从阿迷的屋子里出来,却见孟婆自奈何桥头提着灯笼回来,然后将灯笼置于花阵之上。大片的花朵开始摆动,似乎是感知到什么美味。须臾,灯笼里便冒出丝丝黑气,花儿们争先恐后将那黑气吞食下去。
孟婆转身看到他的时候,额间的曼莎珠华还未隐去,眼睛和嘴唇俱是鲜艳的红色,竟比阿迷更像一只妖。他一时怔愣,未语。
“二殿下不必害怕,我这花儿们吞食的都是未了的心愿。魂魄在尘世有心愿未了,便会下忘川,不愿离开。直到心愿完成,才肯投胎转生。若不是这些,寻常花还做不了那位姑娘的心。”她说话间,额间花朵隐去,眼睛和嘴唇也恢复常态。
玄清是有些失望的。她方才妖艳的样子,真是比现在的孤傲清冷生动了许多。
阿迷在睡梦中听到了许多声音。小女孩的哭声,女子歇斯底里的叫嚷声,年轻男子道别的声音,几个人吵架的声音,两国交战的喊杀声,剑刺入胸膛的声音,风声,雷声,雨声……许多声音交织在一起,她觉得头痛欲裂。最后,她听到的是离苦的声音。
“我叫你阿迷怎么样?”
“阿迷,我每日潜心修炼,却怎么还是无法像师兄们一样。”
“阿迷,我梦到个九天上的神,竟是来同我讨债的!”
“阿迷,你若是能言该多好。”
“是谁给了我这颗心?”这个声音却不是离苦。谁?
“阿迷,阿迷……”
一声声阿迷将她自梦中唤醒。她醒来后有些不适。头顶上有轻纱罗帐,却辨不清是何地方。她不是本该魂飞魄散吗?为什么抬手低头看到的是她成妖后样子?难道她的心并未给了离苦?她慌忙要起来,却因久未起身有些眩晕,又倒回床上。
有女子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姑娘可歇息片刻再起身。”
阿迷看到门口的女子穿了黑色斗篷,只露出清丽的脸。她走到床边的凳子坐下来,伸手探她。
“这是哪里?”
“冥界。”
“离苦呢?”
“入轮回。”
片刻那女子收手。“这花儿是你自己选的,果然与你最为契合。”
阿迷一脸不解。
“那日二殿下携了你来,已是将要魂飞魄散的,幸得你胸口的系魂铃聚了你的魂魄才勉强保住一命。我便用花朵帮你做了一颗心,你现在非妖也非鬼。”
“二殿下?玄清?”
女子点了头。“二殿下来时,着急得紧。”
阿迷抚了抚心口的位置,“这里,现在,是一朵花?”
“是。它已与你相处十几年,也是它保住你三百年修为。”
“十几年?”阿迷想不到她这一觉睡了十几年。
“是。十几年了。”
她虽有些不敢相信,可此刻觉得,还活着,就已经不可思议了。她下了地,向那姑娘施礼。“阿迷谢过孟婆。”
“你认得我?”
阿迷笑起来,“玄清同我说起过姑娘,一身黑衣不见颜色,容貌却是一等一的。”
“他说过我?”她看到,孟婆眼里有流光闪过。却也没再问下去。
“不过姑娘先不必谢我。这颗心是我所种曼莎珠华所化,我的花每朵食的都是未了的心愿。姑娘需帮着亡灵实现愿望,让魂魄能离开忘川转生他处,它才能安生。否则,月圆之夜便需受万箭穿心之苦。不过还好,姑娘的这颗心胃口并不大,只吞了三个愿望。”
“阿迷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万箭穿心也合该受着的。何况是三个愿望。”
玄清没过多久就到了。未进屋,叫嚷声却已传来。“你终于醒了!你可知你睡了十几年,我还以为你已与魂飞魄散没什么区别!”
阿迷还是紫色衣衫,可是此刻眉眼含笑,比躺在床上时又明媚几分。
“你也忒任性了!我直说我再想办法给他找一颗心,你却先让自己的心认他为主!我要是不在,你就魂飞魄散了!”
阿迷一直听着他唠叨,觉得重生再看到他的感觉还真不错。“玄清!”她开口唤他的声音里带了酸涩。“玄清,阿迷记下你的恩情。他日若有所需,我的命,也尽可拿去!”
她说的郑重,玄清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我要你的命来作甚,好好活着便是!”
阿迷真的要好好活着了。她这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且要珍惜着呢!
她在出尘殿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帮着孟婆喂花朵,闲时在殿门口找小鬼玩耍,无聊了就去奈何桥头看过往亡灵,世间百态在这里都看得清楚。她本以为凡人总是太在意死,做妖就潇洒得多,可以长长久久地活着。可是她从魂飞魄散的边缘徘徊了一遍,才觉得,只有生死轮回才可以把一切对的错的都抹平。重新开始,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比如,她若不死这一回,她的小和尚又怎样拥有不同的命数呢?
一日,她用大勺子在搅着孟婆锅里的汤。此时并无亡灵过桥,孟婆看了她好几眼,还是叹口气同她说:“阿迷,你到底是魅所化,这冥界没有你要的阳气。待月圆之夜,你又怎能抵抗万箭穿心的痛。”
“我只是有些不舍你们。你,还有玄清。”其实她只是不舍这样平静的日子。
“若我说,我知道离苦去了哪里……”
孟婆话未说完,阿迷已闪身到她跟前,拉了她的衣袖。“离苦?离苦在哪里?”
孟婆甩了衣袖来嘲她:“这就是不舍?”
阿迷央了好久。往孟婆汤里加了些妖气,诱使亡灵们来喝,不必孟婆苦口婆心地劝。给出尘殿里的花儿们都松了土,浇了水。还把出尘殿都打扫了一遍,屋顶的瓦片都没放过。孟婆才终于松了口。
“往南。扶摇城。”
阿迷终于决定动身了。自晓得离苦方位后,她整只妖都欢快得很。不过,离开冥界之前,她还要做一件事。
黄泉路旁,盛开着大朵大朵的曼莎珠华,阿迷看了这些时日还是看不够。冥界没有光,却是随处有火的,唯独黄泉路上没有火,那花朵发出幽幽的红光,比火还要亮许多。
玄清还是那一身白袍,手里执了白扇。他自远处飘来,离得近了,阿迷突然行了妖界最大的礼,单膝跪拜,双手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