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元旦那天中午，我起床后没有食欲，便穿上衣服来到杳无一人的校园里闲逛，走着走着竟到了西门口，有零星的雪沫飘下来，粘在我早已冷透了的鼻梁上。我正想着是要出门还是折回去吃饭，远远地看见一个嫩黄色的身影从外面的小路上自西门飘进来，我定睛看去，却是金子。于是我站住，她直到走近来才抬头望见是我，我见她眼圈红红的，就问：“怎么了？”她忽然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顿时满脸满身都湿了，却只是不说话。我抬手轻轻抚摩她的头顶，帮她掖了掖围巾，又说：“别哭啊，身体不舒服吗？”她点点头。“那赶紧回宿舍吧。”我说，她眼泪又流，我扯起她围巾的一角帮她擦了擦两颊，她摇了摇头象是躲我，侧过身子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金子哭，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哭，为什么伤心还是因什么委屈，那一刻我都没有去想，只是感到心里很乱，想保护她又觉得无力，这一切与我有关吗？金子在我概念里一直是女孩中的异类，沉着、固执、意志力顽强，也许这只是她一时的感伤，也许和沙之一样吧。我不愿意去琢磨，隐隐的竟是想逃。
潦草地吃过中饭，我到金子楼下喊她，喊了大约三、四声，她从五楼的窗口探出头来，我朝她招手示意在楼下等她，她点了点头。在一楼的大堂，我看见她从楼梯上走下来，已换了深灰色的夹袄和仔裤，便说：“刚才那件黄的很好看。”她笑了，睫毛一闪一闪的，眼睛里亮起来，我又说：“感冒药拿去吃了吧，多喝水，睡一觉就好了。宿舍里冷么？”“不冷，”她顿了一下忽然说，“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呢？”我一愣，笑了：“最近有点忙，在找明年实习的单位。”我撒谎，她却点了点头。我忽然觉得她变化很大，却又不知道变在哪里，或许变的是我？我讨厌生活中没完没了地出现问题，只好拍了拍她的胳膊做出要走的姿态来。“去吧。”她说。“那我走了，有时间就来看你吧。”“好。”她应着，我却先转了身，走出女生宿舍楼。走了几步，我回头望她的窗口，却意外地看到了沙之。有沙之在，一定会照顾好金子的，我催眠似地跟自己说。我知道我要食言了，我没有再去找过她，直到她离开。因为我突然怕起来，我怕我爱上了金子。
当一种叫做孤独的感觉第一次袭上来的时候，我听到了金子的噩耗。莫非发疯地捶打着被子下的我，小马站在一边哭得象个泪人，我翻身坐起来目瞪口呆地听着莫非反复嘶喊着的一句话：“金子死了！金子死了！金子死了！！！”我想站起来，但双腿抖得厉害，眼前一阵阵发黑，不！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金子？我想抓住莫非的手，但他的手离我那么遥远，我想求助于小马，可他象伫立在另一个世界，金子死了！金子死了！金子死了！我脑袋里满满装着这几个字嗡嗡地撞响，我踉跄地站起来想走出去，可腿一软，跪倒在门口。楼道里怎么都是人？却没有一个人来扶我一把，他们都在看什么？那些笑容如此轻蔑如此诡异，我挣扎着问道：“她在哪里？”所有人眯起惨白的双瞳张开黑洞洞的嘴，无数声音回荡着两个陌生的字：午门！
8、
小楼解散了，莫非没有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没有去看金子最后一眼，我知道看与不看都是一样，她在我心中已经无法被更改了，她穿着鹅黄的大衣在细雪中向我飘来的身影，她白皙的两腮上滚落的大颗的泪珠，她那被泪水浸湿的墨绿色围巾包裹着的纤细脖颈，她那总是编得乱糟糟的两条辫子，她貌似满不在乎的外表下脆弱的那颗心啊，这个世界多么庸俗不堪！满目创痍却还在华丽地支撑！
在临回家之前我去了午门，沙之找到我，我无力拒绝。站在深夜紧闭的朱红色大门前，我的心突然空荡荡的难受，一股热流猛地由胸间冲撞至脑海，我嚎啕大哭。也许莫非的怀疑是对的，该死的是我，为什么不是我？而是无辜的金子？我爱过她么？我爱过么？为什么直到她选择离去之前我都不敢问自己这个问题？我像个自私的陀螺拼命围着自己打转，看不清周遭，也无暇顾及内心。我辜负了一个爱我的姑娘，不能再辜负另一个，我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只知道我必须这样选择，我不再问自己任何问题，关于她或她，那些玫瑰明晃晃的尖刺只会让我的伤口无从愈合，而她们的伤口呢？原来那个凶手就是我，是我带着血淋淋的刺刀悄然离开，并一直无耻地逍遥法外。
我还有爱么？我该用什么来填满那些伤？我的心破裂了，这不怪任何人，它本应该碎得更加狼狈，但她温柔的手呵护了它，包容了它，让它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却不知内里早已破碎得七零八落、不堪触碰。我曾经以为自己并不在乎的那些东西如今却嘲弄似地摧残我的情感，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它击垮，并给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而今生今世我再也无法偿清这一切，并无力怨恨造化弄人，我不再问自己该怎么办，如果有来生，就让我用自己最卑微的身体单薄的命为我欠下的所有做补偿！
当我一口气跑出拉萨，朝阳正在东南的天边冉冉升起，在它火热的头颅还没有顶破地平线之前，我的心头脑海如同钻进了千万条蠕蛇噬咬着我，而此刻，我望眼四野心潮涌动，想起曾经朝拜过的那片静静的神女湖。我该去哪里，我想去哪儿，我完全不知道。我是谁，我应该是谁，没有人能告诉我。我该怎样面对哎呀，面对我的主人，面对我现在和过去和过去的过去所有的一切，我的生活忽然变得很可笑。我想嚎叫，而我的喉咙只发出“呜呜”的声音，这种声音在我的胸腔之上回荡撞击，几次妄图扼住我的呼吸，我站在旷野之外，在所有的生活与梦想之外，却还苦苦挣扎在命运之中。
我注定没有自己自由的原野，却又无法回归过去的生活，我被命运遗弃在现实与自我的夹缝中，想找一块落脚的地方都不能。如果我今生注定是一只猫，为什么还让我看到那些可怕的过去，是上苍见我的痛苦还不足以将我碾成齑粉随风飘去还是我该偿还的都还没有偿还？我真的能够补偿前世亏欠的一切吗？仅以我这一只卑微弱小的猫的性命？如果不能，那为什么还要告诉我？难道只为了让我此刻不停地拷问自己，我能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9、
我逃避了前生，却没有逃开今世。选择死亡多么容易，如果今生你能忘却，而既然一定要让我忆起这一切，我就不能再次选择逃避。我看着拉萨城外的朝阳离开了地平线，跳跃着向上升起，有谁知道这一夜之后的我内心的巨变？我看着自己结实的四肢，馒头一样鼓胀的爪子，我还是原来那个我吗？那个叫做马路的懒散固执不耐烦的猫？我忽然很想笑，我甩甩头，转身沿来路走回去。
我知道古琴先生一定还在找我，但我并不想回到他身边，我在郊外游荡了整个白昼，没有看到一只蝴蝶。而此刻我知道我首先该做的是什么，当夜幕再次降临在这片我曾经无比渴望感受自由的土地，我知道我要知道的还远远不够，我回到了大昭寺。月光照射在主殿前光滑如境的石板路上，最后一波做晚课的僧人都已安睡，莲花生大师的笑容自信而慈祥，我绕过后院西北角的白塔步入一间小殿，来到三世佛前。“燃灯，我来了。”我说。他并不吭声，我忽然觉得很滑稽，便蹲下来，只是看着他。良久，殿内静谧无声，无数盏酥油灯象无数闪烁的眼睛自高处审视着我，我闭上眼又睁开，诸佛依然岿然不动，好吧，也许我要找的并不是你，我四肢一松，倒卧下来。“马路——”隐约好象有个声音在叫我，是古琴先生么？这么晚了他还在找我么？我闭上眼睛。“马路——”原来我是人，一个身躯更庞大，情绪更复杂，可以主宰世间一切生灵却主宰不了自己命运的人。红尘寥落，碧海潮生，蔚蓝的大海上升起一朵五色莲花，长着坚硬羽翼的大鹏金翅鸟衔来七颗宝珠点缀在柔滑如缎的花瓣上，朱红色的玛瑙和青翠的祖母绿是她佛冠上的明珠，蟠龙入海，紫气冲天，美丽端庄的绿度母脚踏祥云而来，她周身环绕七彩霞光，手握两朵盛开的乌巴拉，项下缠绕七层璎珞，她走的每一步都翻涌着洁白的珍珠，她一开口如金刚吹响白色的海螺，号声响起，雪花漫天，万千境界融成一滴晶莹的泪珠，沉甸甸砸在我的胸口，我倏然醒转，我要找到哎呀，我一定要找到她。
我走出大昭寺，看到了广场上独自游荡的古琴先生，他边走别喊着我的名字，多么陌生的名字，我沿墙角向巷子里走去，忽然被一件东西挡住了去路，是一碗猫粮，我嘲弄似的回头看了古琴先生一眼，继续往前走，并不多远，依然是满满的一碗，我开始发足狂奔，一碗一碗又一碗，无数碗猫粮摆放在围绕着寺庙的转经道旁，我头晕目眩，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嚎叫，一声“喵呜”冲口而出。“马路！”古琴先生飞也似的狂奔过来，我一低头钻进了墙角的一处阴影。“马路，是你吗？”古琴先生的脚步慢下来，一点一点地靠近我，“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马路？”他弯下腰寻找，却看不到我藏身之处。“马路，跟我回去好吗？我不该带你到西藏来，我们回家吧。”回家？我笑着，我哪里有家呢？“马路，”他继续说，“你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儿，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得和我在一起，我们还要一起去找沙之，好不好？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说的话，我要你和我在一起，马路——”古琴先生走远了又折回来，反反复复叫着我的名字，有那么一刻我的心突然软下来，很想跑出去扑到他怀里，就象以前一样，但我不能，我不能见他，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10、
我在拉萨城游荡着，每天都能在留言板和民居的墙上看到古琴先生张贴的寻人启示，对，他是这么写的，他说他遗失了一个生死之交，一个相依为命的伙伴，一个灰白条纹的短毛猫，他不能没有我，一定要找到我，如果能得到他人的帮助将不胜感激云云。不久，我便无处藏身，城里的所有人都在谈论一个异乡的旅行者和他的那只遗失了的猫，甚至连寺院的僧人都开始行动起来，在晨起打扫和晚课入定之前寻找着关于一只猫的蛛丝马迹。如此几天过去，古琴先生依然没有放弃，他开始每天开车去周边的郊县打听我的下落，但我始终还是不肯露面，直到西藏自治区成立的周年庆典即将到来，大家早已厌倦了这个闲暇之余尚且够得一嚼的话题，只剩下古琴先生孤军奋战了。
我还是没有足够冷酷下去的勇气，在人群聚集着欢庆节日的夜晚，我知道古琴先生独自待在却巴屋没有出门，在礼炮的轰鸣声中，在人们只关注天空而无人顾及脚下的时候，我偷偷溜回了那栋二层小楼。我沿外墙曾惯走的路线爬上窗台，看到蜷卧在床上的古琴先生，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蜷曲着如同一只敏感而脆弱的蝴蝶幼虫，我站在窗台上看着他，他背对着窗一动不动。小马，我心里叫着他的名字，也许我早该和你告别，在沙漠里，在你和咪咪小姐缠绵的时候，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等到我终于知道我眼前的这个你是我前生最好的朋友，而我如今还能给你什么？我曾欠你那么多。上苍多么爱开玩笑，而身处命运之中的我们竟然只能卑微地做一个旁观者。再见吧，朋友，今生有幸和你再续前缘，而到了今天，却又不得不说再见。
我刚要转身离开，古琴先生突然从床上翻身坐起，惊天动地地大喊了一声：“马路！”我悚然一惊，从窗台上失足跌落下去。当我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一个庞然大物“咣”的一声摔在我身边，我刚一定神已被古琴先生紧紧抱在怀里，“马路！马路！我的好兄弟，你终于回来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疯了一样拼命地搂着我，搂得我呼吸困难，两颗眼珠子圆鼓鼓地努出来，我还想挣扎，内心却忽然如释重负。古琴先生本想站起来却又扑通一下摔在地上，却还在不停地笑，笑着就哭起来，擦了眼泪继续笑，我也笑了，不再挣扎，因为我体会到了爱的力量，这样宏大强壮令人窒息。
古琴先生的脚踝扭伤了，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我没有离开过床，因为他不允许自己的视线里没有我，我们同吃同住，直到他确信我不会再逃，才开始发起这些日子以来内心焦虑和不满的牢骚，我只是听着，嘴上笑着，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些事情，我该回去了，回去找哎呀和我的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