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当我再次想念哎呀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开往若羌的路上了，我忽然很想再见她，她的神秘与美丽似一片稀薄的流云于广博的穹顶之上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当我以为把她抓在手里时她却像气一样化了，只留下一阵晶亮清透的气息任由回味，而我迟钝的大脑并不能完全领略她的思想与暗示，便一次次感慨与她失之交臂。
古琴先生情绪很好，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说说笑笑，那酣畅淋漓的笑声在狭窄的车厢内回旋冲撞，撞得四壁玻璃叮咣作响。他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见我毫无反应只好把嘴闭上了，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严肃地说：“我终于知道大马为什么那样走了，当我与死亡距离很近很近的时候我感到了它巨大的诱惑力，我以为我会恐惧，但我捕捉到的只是一种莫名的欣慰和欢喜，你知道吗？真的是一种回归母体的感觉，让你欲罢不能。我一直觉得我和他在性格和喜好上大为不同，他总是喜欢那些绝望和宿命的诗句，听那些在凡世中被撕裂与摧残了的声音，他从孤独的童年开始就喜欢读波特莱尔的诗，而那些诗描绘的都是血淋淋让人战栗的美。我虽然不理解他，但我爱他，现在我才知道，其实他过早地看透了生命和死亡的真义，而终于通过死亡完成了他心目中最壮丽的艺术之美。”我想起了我的主人，她也一样酷爱波特莱尔，还有那个三十几岁便夭折了的“通灵者”，但她读那些句子的时候语调是那样哀伤，更像是在吟唱一首首凄美的悼词。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乱了，完全理不出头绪来，无论是片断闪现的幻影还是模糊不清的梦境它们都在我脑海中交错纠缠在一起，让我坠入拨不开抹不去的迷雾之中愈加混沌起来。
汽车经过罗布泊风蚀湖积平原一路南行，绿色植被逐渐增多，在车尔臣河下游的广阔漫滩上生长着参天的胡杨古树和红柳灌木等荒漠植物，形成一条宽阔的绿色走廊，把塔克拉玛干沙漠和罗布泊分割开来，我们的汽车便在这条分割线上向南驰骋，很快若羌县城已遥遥在望。“有手抓饭和烤全羊吃了，哈哈。”古琴先生兴奋地说，听到有好吃的东西我的思绪立刻从遥远的过去被拽了回来，禁不住在车里手舞足蹈一番，看着我的样子古琴先生失声大笑，笑够了才说：“我终于知道了，你是听得懂人话的，看来人类果然愚蠢！”
若羌古镇虽人烟稀薄却处处洋溢着纯朴好客的礼仪之风，维吾尔族的桃心顶建筑错落有致，黄昏的街道上时不时飘来喷香扑鼻的孜然羊肉味道，三五行旅悠然信步，其中就有高大英俊的古琴先生和我这只健美倜傥的馋嘴猫。古琴先生要了一大桌子美味，不过名字都古怪得很，什么拉条子、油塔子、面肺子、米肠子，当然少不了手抓肉和烤馕，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把这一大桌子饭菜吃掉的，当我撑得连续打了七、八十个饱嗝之后惊讶地发现桌子上已经钵干碗净，古琴先生才抹了抹嘴不以为然地说：“先垫垫底儿，晚上再吃烤全羊。”我咣当从椅子上折下来，佩服得四脚朝天。
8、
果然，夜幕降临时古琴先生带着我循着烧烤的香味摸到一架篝火旁边，是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女围坐在一起狂欢饕餮，多数看似远道的游客，也有几个当地的青年，彼此只略通下姓名来处就被拉着坐下，天南地北地神侃起来。大家就着葡萄干酸奶酪喝着马**酒，高高架子上的烤羊滋滋冒着金黄澄清的油脂，滴在炭木篝火上溅起细致的一缕缕白烟。古琴先生很快和他们熟识了，但彼此不过聊一些旅途中无关痛痒的经历，却对他独自驾车穿越罗布泊的事只字未提，年轻人渐次被浓烈的欢快气氛所感染，在几个当地青年的带领下跳起了维吾尔族舞蹈赛乃木。
一个模样泼辣俊俏的姑娘施施然走到古琴先生身边，一屁股坐下来，如果不是古琴先生下意识地一躲我真担心她会坐到我朋友的大腿上。“认识一下？我叫咪咪。”她向他伸出古铜色的臂膀来。扑通，我摔倒了，我怀疑我喝醉了，醉得忘记了自己是不是喝过酒。我的朋友很尴尬地笑笑，握住了女孩伸过来的手：“小马。你好。”女孩眉毛一挑，两束热辣辣的眼光就抛了过来，金红色的小嘴微微一张，和着酒气扑面问道：“去哪儿？”“格尔木。”古琴先生仓皇地回答。“哦？什么时候出发？我正想朝那走。”真的假的，别是逗我们傻小子哥俩玩吧，我狠狠地剜了女孩一眼，爬起身来。“明天一早，”古琴先生面部肌肉有些紧张，顿了一下问，“你一个人？”女孩咧开嘴咯咯地笑了：“当然，天南地北地跑着玩儿，还是一个人逍遥自在。你不是一个人吗？”“我？”古琴先生指着我说，“还有他。”“哈哈哈哈，一只小母猫儿？你真幽默。”我气得吱哇乱叫，真想扑上去给她一爪子。古琴先生没有说话，把我抱在怀里安慰我。“那说好了，明天一早你等我，我搭你的车，捎我一程。”女孩如恩赐般奖赏了古琴先生一朵烂漫桃花，浑不管对方的感受，我看不出古琴先生此刻的心理状态，自己却已恨得牙根痒痒的。
吃了一肚子酒肉闷气，我实在忍不住困意终于睡倒在古琴先生怀里，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这段历史恐怕不需要一个我这样的见证人和发言人。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古琴先生已经吃完早饭，正把一包包的补给往车上搬，平时这个钟点我们早该上路了，难道这个被桃花迷了心窍的家伙真在等那个女孩不成？我站起来左右望了望，并没见昨晚那个妖艳的女子，心中松下一口气跳到车里。“你睡得像头猪。”古琴先生上车坐下来对我说。你才像猪，一头花心大肥猪！我还有点生他的气，如果他真打算带那个女孩一起走我发誓一定跳车，让他们好好风流快活，我给他们腾地儿就是。但似乎情况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古琴先生把车子发动了，就在汽车启动的瞬间我看到了那个叫咪咪的女孩，她支棱着一头寸来长细碎的亚麻色卷发，叼着烟倚在前方街边建筑的一角，阳光正慷慨地沐浴着她柔滑闪亮的古铜色肌肤。我突然感觉她像一个神秘的异域天使在朝古琴先生投来淡淡的微笑，古琴先生向她略一点头，汽车近乎擦着她身边开过去了。
9、
汽车穿过阿尔金山时，眼前如豁然推开的一扇大门，天高地阔百艳丛生，虽说空气依然干燥炙热却已在天地各处增添了许多喜人的颜色，朱红的棘草鲜艳夺目地绽放在中黄色的沙土之上，赭红的草穗与淡黄色的野花贴附地表四处蔓生。回望山脉南麓，托着洁白雪线的淡紫色屏障已翻转为苍翠而深浅不一的绿，虽还是高山草甸和稀疏植被却已更多的在阳光下还原了它们固有的色彩。我们只在茫崖小憩一晚，过了茫崖便已进入青海境内，古琴先生为了节省时间放弃国道改走省道，纵如此汽车还是整整开了两天才到达格尔木市，他一定累得不轻，刚进旅店就一头扎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起床后古琴先生开始理发修脸沐浴更衣，也把我抓过来从里到外整顿一新，我实在猜不透这家伙什么意思，只好傻呆呆地看着他忙活个没完没了。古琴先生又瘦了，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胖鼓鼓的模样，浑圆的脸庞也瘦成了鸭蛋型，更显得他高大挺拔，我回身看了看自己还是那么壮实可爱，不禁嘿嘿笑了。古琴先生终于整理完毕却一屁股坐下来，长舒了一口气才说：“长征就要开始了，好好歇两天我们就该上路了。”说完咣当一下又撂倒在床上。不会吧，长征才开始？我怎么感觉早该大风大浪都过去一马平川在眼前了呢？总之，我已经嗅到了高原清澈纯净的空气，圣地已遥遥在望，我还急什么呢？我趴到古琴先生起伏的肚皮上学着他的样子呼噜起来。
我想我忘了一点，如果目的地即将到达我也即将和古琴先生分手了。几个星期以来的生死相依让我对他产生了近乎患难知己般的牢固友谊，我想他也一样，通过他看我的眼神我已经感受到了。但朋友归朋友，我毕竟是一只猫，自由才是我生活的本义，我不能像狗一样和人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如果不是在路上很难想象我会和一个人相处这么久，虽然我们彼此尽量避免一些亲昵的举动，但我已潜移默化地回归了些许过去那些我好不容易摆脱掉的家猫习性，就像刚才我会趴到古琴先生身上来睡觉，而在那一刻我是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想起这些心里竟有些沮丧，虽沮丧却也不曾挪动身子。我随古琴先生平稳的呼吸一起一伏，他温热的血液似通过这一小平方的接触缓慢而有节奏地传导到我周身各处，我俯下耳朵听到他肚子里偶尔泛起的一小串咕噜声，心头一阵阵发甜。他微闭的眼睑夹着若有若无的一圈光晕，睫毛轻卷，唇角微翘，均匀细致的麦色皮肤散发着千年金丝楠木经久抛光后的晶亮光泽。曾几何时他已经从一个腼腆少年成长为一个锋锐暗涵的男子，这一段经历于他于我都是难得而宝贵的，离开他，恐怕真的像离开我深爱的主人那样难。
10、
这个季节从格尔木入藏的人很多，长袍裸臂的藏民占大多数，我很喜欢看他们一张张黑里透红的面膛，从来不吝惜恼怒和欢喜，想笑便笑脾气也说来就来。我们在市区停留了两天，一向时间观念很强的古琴先生这一次倒不急着上路了，不知道真的累了需要休息还是怎样，他整日价在城里转悠，找一些当地的住民闲聊，顺手买一些希奇古怪的小玩意，一把银边木质汤勺，两个连我的嘴都塞不进去的搪瓷杯子，我看得烦了就独个儿溜到一边玩耍或随便趴在哪里睡觉，他的目光多数时候已不在我身上，转乏了便就地坐下望着天空发呆。我开始怀疑他在等什么人，他也不肯说，最后他抱回来两个羽毛枕头一样鼓胀的氧气袋，我知道他终于决定出发了。
高原的盛夏相对凉爽得多，天空湛蓝澄清，柔软洁白的云朵如山巅湖畔优游无羁的天鹅散落在天际四角，那些从没有在家乡见到过的饱和色彩毫不吝啬地漫舞在天地之间，如此，造化的偏爱可见一斑。古琴先生说这一路很长，如果可以的话只在沱沱河和那曲住两晚，其它时间都会在路上。“我们要翻几道山口，过了昆仑山海拔都在五千以上，还有可可西里和五道梁，过不过得去就看你的命了。”我瞄了古琴先生一眼，心里说：你就现学现卖来吓唬我吧，我才不怕呢。他见我没理他就笑了：“嘿嘿，没什么可怕的，我绝不会把你扔在半路上。”这个我倒相信，不过或许是我半路相中了哪个美妙的去处反而撇下你逃了也说不定。
这一路却很顺，一零九国道宽阔平坦，来往的车辆也不少，山脉河流间或隐现，我也便畅悠悠无所挂碍。只是自从上了高原我愈发贪睡起来，睡到后来竟懒洋洋不想起，古琴先生时而伸过手来探一探我的身子，我便迷迷糊糊地回他一声“喵呜”或一个亲昵的吻。路上的美景我都无心观赏，只好听古琴先生为我解说，他说昆仑山顶寸草不生、可可西里看不到一只藏羚羊、只有远处山顶的积雪依然如奶油蛋糕般浓稠美丽，我禁不住诱惑想起来去扒窗户，却感到浑身酸软，古琴先生爱惜地说：“你还是躺着吧，明天缓解一点再起来。”我点了点头，一路上只喝了些牛奶便再没有吃东西。
沱沱河沿的一晚我们睡得都不太好，因为要抢在上午过唐古拉山口，古琴先生很早便叫醒了我，我有些虚弱却依然硬撑着爬起来，古琴先生略一犹豫还是把我抱到了车上。“喵呜。”我说，我还想睡觉。我的同伴拿过一袋氧气放在我身边，他把阀门调到最小，把吸管塞在我两个臂弯之间，然后笑着说：“放轻松，你死不了。”谁说的，当然，我心里想。我就在这微薄而舒缓的氧气中睡着了，这一觉很酣很沉，当上午的阳光暖洋洋照进车厢时，我看到碧蓝天空下一条金色的山脉横亘在面前，五色经幡随风招展，七彩石刻参差堆叠。“唐古拉啊！”古琴先生赞叹道，“过了这座山我们就到西藏了，马路，我们终于要进藏了！”古琴先生欢呼雀跃，片刻慌忙抓过氧气管塞到鼻子里。真的就要到了么？我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有欣喜，有惶惑，还有一丝淡淡的忧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