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人时已尽,人世很长/我在中间应当休息/走过的人说树技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马路,你会离开我么?”她问,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他转过头看着她,那一刻他真想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但他只是放下了书,嘲弄似地说:“你又胡思乱想,这只是诗。”“但你为什么总是喜欢这些诗,这些充满了死亡的句子,它们让我害怕。”她低下头幽幽地说。“死亡并不可怕,它只是通过最简单的渠道把肮脏的肉体升华而已,莎士比亚曾经说过,‘生命只是痴人编成的故事,充满了声音与愤怒,内里却是虚无一片。’是死亡带走了喧嚷与芜杂,留给世间最纯净的爱与美,难道这些让你害怕么?”他问。“不,那些意象的诗句并不属于真正的生活,没有生命,艺术将无从依存。”“胡说!”他对她如此曲解艺术很是愤怒:“艺术是意识的创造物,肮脏的灵魂不会创造出伟大的作品,凡是那些至善至美的艺术品都是脱离肉体而存在的,因为意识永生不灭。”“我不懂,我只知道活着才能创造,而死,是一切的终结罢了。”她从没有这样和他争辩过,在他印象里她一直是个文弱寡言的女孩。“你还懂什么?你只知道爱来爱去,真正的艺术不需要爱!”他言不由衷地咆哮起来。她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说:“艺术真的不需要爱吗?那些死去的诗人,那些对你来讲最伟大的艺术家们,他们都没爱过吗?”“就因为他们爱过,他们才死去了,因为他们最懂得什么是爱,是爱让他们疯狂,是爱终结了他们的创造,只有勇敢地放弃——”“也是爱让他们创造了艺术,不是吗?”她固执地打断他:“如果你也要放弃爱,希望你能成为自己心目中最伟大的艺术家。”她说完转身走了。他能放弃么?他回问自己,如果不能,他或许会得到这一生最宝贵而完美的爱情,但他失去的将是毕生向往的艺术之路,他不能写诗了,因为她的爱像一湖春水让他身心柔软骨节松溃,它们包裹着他也淹没着他,隔绝了他与艺术神灵共通的呼吸,他将在浓烈的爱中窒息而死,作为一个再也不能写诗的诗人。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他默念着这行字,一股滚烫的气体冲击了他的眼眶,他伏在桌子上久久没有起身。
“喝水吗?”她走过来抚摩着他的头发,轻轻地问。“马路,你累了。”他转身一头扎在她怀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温柔地揽着他,把杯子放下,悄悄把桌上的那张纸攥在手里,说:“如果不想喝水就休息一下吧,过一会儿就好了。”他无力拒绝,点了点头。躺在床上,他闭上眼睛摸到了她的手,那双冰凉骨感的手却始终像一页柔美的诗篇在他最脆弱无助的时候来温暖他即将破裂的心。
5、
“死亡和睡眠一样温柔。”不记得谁曾经说过,如果温柔如她的手,我宁愿永远睡去不再醒来。但我睁开了眼睛,那些片段浮现的幻影又都模糊不见了,我是谁?我在哪儿?当我看到我的朋友带着泪光的笑脸时,我知道自己还在作为一只猫活着。“马路!”古琴先生欣喜地欢叫,“马路,你活过来了,我也没死,哈哈。”“别抱它,它还太虚弱,呵呵,再缓个半天儿就好了。”旁边有三四张陌生的面孔,是他们救了我和古琴先生么?我欣慰地笑了。“三支葡萄糖,救了一只半死的猫,哈哈,没想到我们的药品竟会用在一只猫身上,奇迹啊!”说话的是一个拿着针管的白脸男子。“谢谢你们!”古琴先生感激地说。“你应该谢它,真是一只聪明的好猫,当时我以为它都死透了,没想到一抱它它竟没命地往路上挣,嘴里还死死叼着半支雪茄,我想它是要救人啊,狗救主人我见过,猫还是第一次,呵呵。”紫红面膛男子接口道。“是啊,自己跑了十多里地,一口气都没歇,那小脚印儿刷刷的一路排过来,我算见识了。”“这猫,牛大发了,谁要有一只那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我的脸都快红了。古琴先生只顾在一旁嘿嘿地笑,他的脸色依然有些蜡黄却已泛出健康的红润,我该好好歇歇了,我又闭上了眼睛,但这一次我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地沉睡了。
生活真的很奇妙,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和一个什么人成为莫逆之交,总有些机会让你重新认识一个人认识你自己,并在生命中落下一个牢固而重要的注脚,它会时刻提醒你这段生活无法须臾遗忘,因为真爱在这一刻已经诞生并再也不能被替代。朋友,也许陪你走完一生却波澜不惊,也许素昧平生仅通过偶然间的一件事便天缘命定,所以当我们毫无把握的时候也不要妄下断语,你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就成为你这一生中最值得珍重的朋友。
“明早就走?小伙子可别硬撑啊。”我刚喝完那个给我打针的白脸男士熬的午餐肉粥,就听见一个人问。“该走了,也麻烦你们好多天了,说起来还真惭愧。”古琴先生腼腆地说。“哈哈,那倒没什么,年轻人都爱冒险,顾头不顾尾的我见多了,怎么着也算一次教训吧。”年纪稍大的紫红面男子呵呵笑道。“余公墓我已经瞻仰过了,晚一点带马路去看楼兰遗址,我想明晚就到若羌,尝尝新疆地道的烤羊肉,就该出发去格尔木了。”古琴先生回答。“楼兰是该去看看,不过黑天前一定要回来。”紫红脸男子笑着又说,“怎么?你不是说还要去塔克拉玛干看圣墓山吗?铁门关不走一走了?”“‘桥跨千仞危,路盘两崖窄。试登西楼望,一望头欲白。’”古琴先生沉吟着,半晌看了看我,却说:“不去了,我想早点到西藏,圣墓山我还会去的,但这次不去了。”“呵呵,不是怕了吧,不去最好,下次等白寒两露之间再来,这个季节那真不是人去的地方。”紫红脸男子笑着说。“嗯,我记住了。”古琴先生点了点头。“该记住的还有,不要以为不怕死就是勇敢,死没什么大不了,活着才是最大的冒险。”
6、
日斜沙西,我和古琴先生开车去了楼兰古城,这座古城遗址比我想象中小得多,但在万顷黄沙之上却有着雄浑壮阔的气势。城市是一个边长三百米左右的正方形,基本已被流沙掩埋,最醒目的建筑便是一座近十米高的八角土坯佛塔,在夕阳晚照下如同一根金色巨笋突兀在周遭低矮的断壁残垣之上。佛塔下,一条古运河残脉把古城一分两半,异样的沉静笼罩在城市上空,让你不得不叹息时光荏苒造化无情。代表城市权利中心的“三间房”朱漆雕梁神失色尽,几间粘土与红柳枝条相间垒筑的民居也已倾颓不堪,只余残存的墙根院角还能看出大致的轮廓,三千年的人类文明已无从寻觅,只有这些不肯被风沙拭去的历史痕纹还在低声默唱曾经停伫过的辉煌往昔。我和古琴先生双双坐在遗址的墙边远望夕阳西下,风从遥远的盐池湖上带来咸腥的气息,这颗跳动在死亡之海上的巨大心脏携着它固有的神奇魅力在我们的脑海深深扎下了根。我转过头望向古琴先生,他双膝上放着那把七弦古琴,此刻正不自主地撩弦拨索,哀婉空灵的琴声回荡在周天,我看到他坚定的目光中多了一丝郑重和空茫,夕阳浓稠的金色余辉斜射在他脸上如同正在赞赏一尊瞬间诞生的忧郁半神。
我们背靠东面浑圆的山丘眺望孔雀河干枯的古河道,谁也不想离去。古琴先生告诉我楼兰古国曾属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如同一株生长在汉与匈奴之间的骑墙野草占据着汉王朝与西域诸国之间的交通要冲,汉武帝几次派兵设计都未能确定其在楼兰的统治地位,汉衰之后,楼兰再次叛离。跌宕冗长的历史变迁没有使这个袖珍城邦伤损半分,最后竟是一场浩大的瘟疫造成这个繁荣了几百年的神秘古国走向灭亡。辉煌的楼兰文明土崩瓦解了,楼兰国民四散奔逃,许是上天断它气数已尽不肯再给任何复兴的机会,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沙埋天葬地鬼使神差般隔断了人们的逃生之路,大部分楼兰人跌扑在黄沙之下,个别幸存者带着难解的鸟语和蝌蚪文流落他乡,在复兴的梦想中苦度年华老去再也没能够回来。楼兰文明永久地在历史上隐退了,神奇的异域古国如今只是一片凄凉破败的死地。我沉浸在古琴先生传奇般的故事里不能自拔,也许那些只是传说,但现今人们知道的历史真相又有多少是完全真实的呢?我宁愿相信那些绮丽诡美的神话确实存在,以不甘被愚弄篡改的姿态为人类规格完缮的历史长卷填上不可删略的一笔。
夕阳刚刚沉落,尚余层叠不尽的奇幻色彩渲染着西方天际,“‘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马路,咱们回去了。”古琴先生终于叹了口气打算离开,他回身招呼我时却发现我正愣愣地望着东面的土丘。就在太阳完全没于地平线那一刻,我看到了深蓝色背景前一个孤独伫立的黄衫女子,她飘渺的身姿和轻舞的纱衣都让我想起一个人,那场蒸天撼地的大火,那沸腾烈焰中凄然回首的鹅黄少女如何又来到已被黄沙埋葬了千年的废墟之中?我想跑过去看清她的脸,却发现我的四肢被牢牢钉在地面上,任我如何挣扎都无法迈动脚步,禁不住“喵呜喵呜”地叫了起来。“马路,你怎么了?你在看什么?”古琴先生疑惑地问我,并朝我嚎叫的方向极力望着,“什么也没有啊。”但我知道她在,她一直静静地看着我,看得我周身酥软却也毛骨悚然,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情绪侵袭了我,那是一种与古琴先生和我的主人都不同的感情,我爱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