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喝了水服下感冒药古琴先生很快就好了,如果我会说话我一定好好笑话笑话他:哼,其实就是被吓的!不过这次我猜错了——应该说我每次都猜不对——接下来的事情告诉我古琴先生真是好样的。
快到中午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把车清理出来,说是我们其实就古琴先生一个人在干,我站在呼呼喷着冷气的车旁边负责指挥和乘凉。如果平时这点活交给年轻力壮的古琴先生一两个小时也就完成了,可在沙漠里,我真担心他会忽然口吐白沫,不打招呼就把喉咙里那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扑哧蒸发掉,扑通一声来个狗啃屎,啧啧,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幸亏还有些断落的树枝可以为我们架路铺桥,古琴先生想尽一切办法,连帐篷布都碾烂了,终于在太阳还在东半球时把车子救了出来。车子没什么大问题,不过鼻子擦破了点皮,身上挂了点彩,还是黑忽忽憨态可掬的样子,古琴先生拍了拍车前盖想要说什么,却突然间兔子一样钻进车后座趴在上面再也不起来了。让他好好歇会吧,我看着太阳像断了线的灯笼一样飞快地往下坠,心里又开始紧张起来。
沙漠里昼夜温差很大,如果我们不早点开出去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可惜我不会开车,就算会开我也找不到路。太阳落山以后古琴先生才起身,我们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打算上路了,可是路在哪呢?两万平方公里的死亡之海何处是岸?“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晚上走吗?”古琴先生问我,因为你怕热呗,因为你累瘫了,我说。“笨猫,因为反正没有路了,闭着眼睛走也一样,何苦大白天的看着沙子视觉疲劳,又要挨晒,嘿嘿。”说得是,可惜你忘了店老板叮嘱的话了。但不管怎么样,走着总比待着强,我们这两条小命可都指望你了。夜晚的沙漠不再酷热难挨,却也增添了几许恐怖与神秘,星月低垂,方圆几百公里除了我们的黑家伙两个通明瓦亮的大灯再没有其他光线,绵延的沙丘和突兀的风化碉堡上偶尔掠过的灯光似乎专门为了在恐怖片中渲染气氛而特别设计的,加上亦真亦幻时近时远的那些古怪声响,如人哭似鬼嚎,一阵阵侵入皮下泛起麻酥酥一层小米。古琴先生想的也许没错,沿着一个方向开就一定会开出沙漠,但记得一位伟大的哲学家曾说过一句发人深省振聋发聩的话,教育人们不要对自己的能力估计过高对自己的设想太过信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想得美!不过这次我们除了尽量往美里想之外看似也没有其他办法。
如果把车灯关了还能看到点什么,开了灯就完全是一片漆黑,反正光柱总是直的,瞎猫未必就不能碰到死耗子。唉,乌鸦先生又说话了。车子大约开了半个多小时,忽然古琴先生轻叫了一声:“你看那是什么?”他指了指前方,在车灯将到未到的远处似乎有个身影在摇晃着行走,看样子是个人又看不太清,他迈着不急不徐的步子却始终没有转身,莫非是个像我们一样迷了路的行旅独自在深夜徘徊?古琴先生一脚油门追了上去,但无论车子开得多快那个人影始终与我们保持着不变的距离,就是车灯将到未到的百十来米远。古琴先生试着转弯,但转来转去那个家伙始终在我们前边不肯偏离半步,似乎有意寻我们开心,古琴先生气不过沉下脸来,说:“我不相信有鬼,我今天偏要看看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他在说谎,不相信有鬼你还供佛?听说信佛的人最容易撞鬼了。
8、
真的假的?我可是瞎说八道的,千万别把我说的当回事儿。鬼我还真见过几个,都是些烟鬼酒鬼馋鬼吝啬鬼和调皮捣蛋鬼,偶尔也能遇到长辈先人放心不下情侣爱人难耐相思越过阴阳界生死桥深夜在床边窗外看上几眼的,但那都是些和蔼可亲礼貌温柔的好鬼,恶鬼我还真没见过,据说因为不是好鬼阎王爷是不准探亲假的,就不知道这一个是好是坏。猫鼠游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古琴先生只好认输了,他说随他去吧,还是赶路要紧,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车子一路向西,那个影子也和我们一路向西,古琴先生说以现在的速度天亮就可以到宿营地,但天还没亮,说什么都还太早。这时前面的人影突然站住了,古琴先生吱嘎一声把车停下,反而不敢往前走了。我们死死盯着远处的那个人影,半晌他转过身来朝我们招了招手。由于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但决不是骷髅白骨青面獠牙,只隐约能分辨出来是个红衣男子。奇怪,他想做什么?我看到古琴先生一只手悄悄摸向那把巨大的方向盘锁,但就在他正计划下一步行动的当口对方倏地一下消失不见了,我俩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过去看看。”古琴先生一脚油门车子窜了上去,然后我们就傻眼了,古琴先生咣当一下摔在椅背上良久发不出一点声音。前面不远,那棵曾经救过我们的胡杨树赫然横在黄沙之上,我们又转回来了。但我们并没有转圈啊,除了开始想摆脱那个鬼影子调了几个弯外分明一直在向西走的。“不行!我就不信邪,我一定可以开出去。”古琴先生调好方向又出发了。大约还是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个家伙又出现了,古琴先生这次不再转弯只一门心思往西走,但最后我们还是被带回倒卧的胡杨树前,古琴先生彻底泄气了。“咱们遇到‘鬼挡’了,就是俗称的‘鬼打墙’,再走也走不出去了。”古琴先生垂头丧气地说:“看来只能等天亮。”好吧,在没想出更好的主意之前。但古琴先生没有睡,他始终睁着眼睛盯着面前的胡杨树,似乎在怀疑是这个老家伙在捣鬼,但我知道不是,一定有其它的原因。
还不够我微微打上一盹儿,五点多钟天就亮了。古琴先生眼睛红红的,不由分说发动车子就走,我们沿着昨晚轧出的车辙一路向西行进,大概就在半个多小时之后车辙忽然消失了,我们向远处望去,隐约可见一个人歪靠在风蚀土堡上,看他身上穿的红色旅行风衣赫然就是昨夜陪我们玩了一晚上捉迷藏游戏的老朋友,古琴先生把车停在他面前,走过去低头看着他灰黄干瘪的脸,看来就是他了,他已经死去很久了。
古琴先生叹了口气,抬起头向四下里眺望,果然没有继续驶往任何一个方向的车辙印,他和我们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古琴先生从后备箱取出铁锨铲了些沙子把他埋葬了,估计一晚没睡的他实在没有力气再搬土填坑,不过略略尽些心罢了。不知道哪一场风沙又把他刮出来,便又有几个深夜上路的倒霉蛋要被愚弄了。
9、
歇了口气我们才算吃上点东西,古琴先生点了根雪茄插在刚刚堆积起来的坟墓前,喃喃地说:“哥们,你安心去吧,这里虽然荒凉了点儿但也不失为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既然你决定了走这条路,就要走得干净利落,别再愚弄人了,在沙漠里你不会孤独的。”古琴先生说完站起身回到车里,停顿片刻突然说:“虽然累可还是得走,午后的温度太高,我们还是抓紧时间上路吧。”“喵呜。”我同意,我说,反正又不是我开车。
上午的温度也好不到哪儿去,太阳刚一露头沙漠就开始灼人了,万里黄沙如同一锅沸腾的热水滋滋冒着白气,眼看着水要烧干锅要烧穿还依然不肯停火,看来非要彼此都来个底儿掉不可。我又热又困迷迷瞪瞪间忽然听到了古琴先生粗重的呼噜声,这下我彻底崩溃了,他竟然开着车睡着了。虽然路上暂时没什么障碍但也不能任凭他睡着,我只好强打起精神向他大吼一声,估计附近有点什么野兔子野狼的都能被我吓跑,乖乖古琴先生竟然还没醒,看来不使出我的杀手锏不行了,于是我跳上他的肩膀又抓又挠又啃又咬起来,不出三秒钟这家伙终于醒了。“哦,我睡着了。”他说:“我撑不住了,得睡会儿。”他就地把车停下,头一歪靠在椅背上呼噜起来。我看着马上就要爬上中天的日头,心想估计自己就快和那个爱开玩笑的干尸做伴儿去了。“不要睡着,不要睡在沙漠里……”黄狗的一句话突然把我惊醒,我跳起来看到了汽车前箱盖上腾腾的白气。大事不好!汽车真要被烧掉底儿了,我赶紧叫醒古琴先生,他睁开眼傻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情景半天才反应过来,随手抓起一桶清水冲下车去。我的古琴先生啊,您可真是我先生,那可是喝的水啊!我心疼不已。让你在太阳底下睡大觉,这下可好,车开锅了,水桶也掉底儿了,我和古琴先生终于开始大眼儿瞪小眼儿起来。
我恨恨地盯着古琴先生,他低着头惭愧地说:“我错了。”你去死!我把脸扭过一边不理他。“半天不喝水估计渴不死吧?嗯?”他忽又嘿嘿笑了起来,讨好似的对我说:“我们抓紧时间赶路,晚上应该可以到湖心,你就忍忍好了,要不,您先来块巧克力解解渴?”“喵呜!”我说,别废话了,快出发吧,现在吐沫星子最宝贵。车子轰隆一声开了出去,如果我们不迷路或许还真有一线希望,死,也并不是很容易的事。
迷没迷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除了戈壁和沙子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原本悬在头顶的太阳终于沿着空中那条看不见的轨道施施然落在了我们前头,在天地间最耀眼的湛蓝与橙黄之中又添上一抹瑰丽的玫红,老天爷美术功底实在不赖,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偏爱这些人迹罕至之地,而在摩肩接踵的城市上空吝惜色彩,如果我是个闲庭信步的旅者,此刻一定为这幅盛装涂彩深深迷醉,只可惜我焦渴的喉咙一直在提醒我:美则美矣,却不能当水喝。
10、
夕阳柔软的触角穿过风挡玻璃直搔到古琴先生毛茸茸的下巴上,我才发现古琴先生的落腮胡子已经长满了整个下颌,裹着两张干裂的嘴唇时不时冒着傻笑,其实他挺可爱,是的,我从没认为过他不可爱,否则他不会莫名其妙地成为我这本书的主角。他转过头看着我,张了下嘴刚要说什么,车子突然嗤地一下停住了,难道又撞树上了?我抻了抻脖子,没啊,于是只好不解地转过头望向身边的同伴,他嘿嘿地笑了一下,说:“我刚才是想说,汽油终于用完了。”你!真是浪费我的感情。
“两条路,”古琴先生说,“一,坐在车里等救兵,生存下来的几率是百分之零点五,首先车里会像蒸笼一样热,其次,救兵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现在轮到我像傻猫一样张嘴看着他了,哥们,再说一个比百分之零点五高一点的方案吧。“二,徒步走到湖心,生存下来的几率是百分之零点二,首先现在外面比蒸笼还热,其次,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着走到那里。”我张着的嘴没闭上,我想上去咬他一口可实在没力气,我没选择,反正得跟着你。古琴先生看我没有答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叹息着说:“我忘了你不会说话,不过我可以把决定权交给你,你若同意一号方案就叫一声,如果同意二号方案就叫两声,现在开始倒计时:三、二、一,ok你弃权了,那么跟我走吧。”我走不动了,我彻底晕菜了,我眼巴巴地看着古琴先生下车从后备箱随便掏了几样东西塞在一个双肩包里,甩到背上就要走,只好委屈地“喵呜喵呜”叫起来。“方案三,”他把车门拉开对我说:“你留下来看车,我自己走。”我蹭地一下跳下来踩在滚烫的沙子上,仰着脸看他,他低头笑着说:“好样的!咱们出发吧。”“咔嗒”一声车子被锁上了,我和古琴先生被关在车外的沙漠里,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看到我们的大黑家伙,我把爪子搭在热锅底般的车门上照了一下镜子,嗯,还是比古琴先生看着精神些,那么,我的同伴,咱们出发吧。
我没在蒸笼里呆过,但我知道蒸笼肯定不是这样的,如果找个确切一点的比喻,我觉得更像铁板烧,如果古琴先生是铁板烤大虾,那我就是铁板烤虾米,不管是大虾还是虾米最后都会变成很有食欲的油红色,我抬头看了看天,没有秃鹫翱翔,看来我们这份儿铁板大餐恐怕要暴殄天物了。幸亏太阳已经由柠黄变成了朱红,否则这样的季节在沙漠里实在是寸步难行,纵如此我已经坚持不了几步了,我真想把爪子扣在古琴先生后背让他拖着我走,想想还是算了,我虽然把他当成我的同伴,但我知道他的生命比我的更有价值,我只不过是一只猫啊!如果古琴先生想拿我即将干涸的血液来解渴的话我也不应该埋怨,当然,如果他还没想到这一点我是决不会提醒他的。我尽量走在他身后宽阔的影子里,心中不免惭愧,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知道他一直在关注我跟随着他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