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古琴先生也许不知道,他那些所谓的爱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举足轻重,只是因无法预想的变故不经意由心底泛升上来,便占据了他恰好空虚的心房,随伤痛迅速蔓延至不可收拾,但那伤痛的病灶却被他忽略了,他以为是的东西恰好不是。我知道他真心爱他离去的女友,因为我看见了他埋葬小龙时从没在他身上出现过的巨痛与悲伤。如果他真爱过他说的那个人他当初就不会放弃,朋友或者其它在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刻都不足为虑,最主要的是你爱一个人你就不应该放手,没有任何理由。
五年的时间说来短暂却也不短,它可以把爱的激情与幻想磨蚀殆尽,只留下最牢固却又最波澜不惊的温情抚慰两颗日渐麻木的心。有时候你以为爱不存在了,只是因为它尚在你心底徘徊,不经过坎坷磨难生离死别很难被发掘出来。这样的平淡是惟美的,它在你心中缔造了坚不可摧的安全感,让你的感情固若金瓯,一旦你把它遗忘或者只是视而不见,它坚实的壁垒便被摧毁,孤魂野鬼趁虚而入,遮挡光明,邪恶滋生。很多人认为爱会随着时间消逝,因为你感觉不到了,那些曾激发你的诗情画意让你顷刻间心慌气短的玫瑰色情愫再也没有在你单调乏味的生活中出现,于是你开始在其他对象身上寻找,以年少轻狂的幻想和成熟乖戾的城府或怯生生或义凛凛把最后一点希望交易出去,换来的却是一现昙花,或仅仅是败荷衰柳。因为在你眼里它们与你曾经拥有的沧海巫山何止云泥之别,你再也找不到年少时的纯情与美好,你已经把它们交付出去了,而得到的那个人收藏得完好无缺。
我曾经见过这样一对中年夫妇,说是中年不过三四十岁的样子,妻子看似童心未泯却经不住岁月刁难,丈夫相对老成持重也经常短叹长嗟,他们过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活,朝九晚五日日年年。时间把他们搜刮得贫瘠而枯燥,丈夫很少说话,妻子沉默乖巧,偶尔一个告别的吻也做得勉强尴尬,看似日子快到了头却还残喘着最后一口气,不过无力地维持而已。但我错了,因为我看到他们每晚都必须要牵着对方的手才能进入梦乡,一点轻微的翻转或抽搐都会把对方惊醒并立刻获得安慰,如果不幸妻子在噩梦中尖声叫醒丈夫会第一时间把她搂在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低声抚慰:“老婆,别怕,老公在呢,别怕,老公抱着你。”蜷缩在丈夫怀里的妻子很快睡去了,睡梦中的金甲英雄铲除了恶魔,驾着七彩祥云迎娶了美丽的公主,甜蜜地生活了一万年。因为他们彼此深爱,因为他们听惯了他十几年的呼噜和她十几年的梦话,即便是背对着背却依然手拉着手,即便不再有激情四溢的热烈交合,却能在最短的时间数出对方身上所有的痦痣伤疤,不再记得那些当年初见时曾引起一丝不快与遗憾的细微缺陷,不再因对方一时的疏忽责难不已,相反,一个释怀的微笑便把它转化成两人间的亲密笑谈。他不止在生活中更在生命里变成了你的一部分,你对他视而不见触而不觉,正是因为你们完成了世间最伟大的使命: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并与之合而为一。其实,时间夺走的并不是爱,而是不会爱、不懂爱、不配爱的那些愚蠢的人始终冥顽不灵并因不再能盛装爱而被弃置不用的枯萎内心。
5、
哎,人们总是在就要和尘世说白白的当口才翻腾出平时八百年也想不到的心事,把所有不确定的情感全都确定化,生怕有什么还没被检讨出来,于是抓紧时间反躬自省,坚决不给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我怀疑古琴先生正是如此,所以全不把他说的什么爱啊痛啊错啊的当一回事儿,我听他越说越离谱,索性他说他的我琢磨我的,很快,沙漠里夜半的寒气侵了进来。古琴先生狂打了一串喷嚏才算停止呓语,抓了件衣服胡乱围在身上,他极力把脸贴在风挡玻璃上向外看,看了半天摇摇头,他一定什么也没看到,因为我早就围着车窗看一圈儿了。风还没有停,况且现在门也打不开,古琴先生无法下车去开后备箱,我们只好省吃减喝,先撑到明天天亮再说吧。夜里很凉,我听着车外鬼哭狼嚎般凄厉的风声身子一阵阵发紧,幸好空气还在流通,否则我真以为自己提前享受国宝级殉葬了。想到这里不禁为古琴先生惋惜,哎,好好的一个有为青年就这么成了一只猫的陪葬品,真是算来算去算不过天啊,嘿嘿。
其实我胡诌八扯不过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就像刚才古琴先生忽然说什么“一个死了一个走了”一样,在这种鬼都不敢来的荒漠深夜还是别一条道想到黑好,否则不小心撞进死胡同还没等死神敲窗户就先自己送上门去可就折子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自己睡着也不能让古琴先生睡,虽然我已经困得四腿儿发软他也开始硬撑着眼皮呼吸酣沉。突然又是一个喷嚏在车里炸响,古琴先生揉了揉有点发红的鼻子嘟囔了句什么,乖乖隆地咚你可千万别感冒,我当初可是看好了你的壮身板才不顾一切跟你来的,你若先撂挑子——我不敢想了,跳上古琴先生的肩膀用鼻子碰了碰他的额头,妈的,这个绣花枕头大草包,白辜负了我一片期望,这下我可傻眼了。古琴先生不以为然,扒拉我一下瓮声瓮气地说:“下去,我没事。”真是只死鸭子,我有些提心吊胆起来。
我扒开古琴先生的袖子看了一眼手表,才两点多,离天亮还早着呢。我在车里转了转,除了后排座椅上放着的一张古琴外没有任何药品和衣物,看来他只能挺着了,谁让他笨得着实不轻。唉,这时候如果再发生点变故,我也不打算看到明天早晨的太阳了。靠!我应该改名叫乌鸦先生,我刚嘀咕完,一阵巨大的咔嚓声从车外传进来,车子开始向左侧平移,我立刻狂叫起来。古琴先生白了我一眼,幸灾乐祸地说:“踩你尾巴啦,叫什么?估计是树被刮断了,我想车应该是撞到一棵横倒在路边的树上了,否则这么大的风咱们早不知道飘哪去了,是树干帮忙挡住了风沙咱们才没被活埋。嘿嘿嘿嘿。”你行!还有心思乐,我看你是吓糊涂了吧,现在树爷爷经不住诱惑马上要跟风婆儿私奔去了,看还有什么帮咱们遮风挡沙?“急也没用,现在我们毫无办法,手机没信号,所有东西都在后备箱里,不如睡个好觉吧,神不知鬼不觉的就over了,省得还要过龇牙咧嘴那一关。”古琴先生说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车子启动空调打开眼睛一闭任我怎么叫看来也不打算睁眼了。车子还在横向移动,但移动的距离并不大,只有不过两三米的样子,我听着不时传来的咔嚓声实在挨不住,索性也把眼睛一闭,爱谁谁去吧。
6、
我忽然有点想家,离开家那么久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去,想到这儿我不觉叹息起来,并立时被自己的叹息声惊醒了。其实我睡不着,也不敢睡,迷迷瞪瞪地在车里趴着,想尽量找一些甜美的往事来回想,不知道是因为我太过投入还是空调在夜里旁若无人的嗓门让我已经感觉不到风声了,我想我一定是睡着了,索性也就睡着了。
我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觉得四周漆黑空旷,头痛得跟被扔到绞肉机里绞过一般,心里也是乱糟糟一片。走着走着忽然抬头看见面前站着个巨灵神一样高大的家伙,不禁心中一悚,问道:“你是谁?”“我是树。”他低沉的嗓音带着回声。“哦,你不要挡着我,我要赶路。”“你既然说过我是空,那你为什么还认为我挡住了你?”他笑着问我。“哦?我说过吗?可能说过吧,但是,那时侯我很糊涂啊!”我想了想说。“你现在清醒吗?”他又问我。“谁知道呢?反正我现在不会再往你身上撞了。”“哈哈!你不是已经‘撞’到我了吗?”他失声大笑,苍劲有力的笑声在空旷的黑暗中回荡。“可,可是,是你故意挡在我面前的。”我辩解道,我也不知道他是原来就在那里还是突然间出现的,反正我可不想再承认我是只瞎猫。“嗯,没错,确实是我,因为我欠你一命,所以今天来还你。”“但是,那次是我……并不怪你。”我尴尬地说。“有果必有因,其实不是我欠你,我不过替人来还罢了。”“谁?”我问。“哈哈!让你认为我本是空的人。”他笑着伸展开手臂向天空挥舞,我极目向上望,忽然一道强光射下来让我头晕目眩,眼睛随之花了。
当晨光透过深灰色的玻璃窗照在古琴先生汗渍渍的后脑勺时我猛地醒了,阿弥陀佛,风沙终于停了,太阳就要出来了。车里开始热起来,我想起空调还开着暖风,赶紧跳上古琴先生宽阔的肩膀趴在他耳朵边上一通乱叫,醒醒醒醒,我的小火炭儿,快看啊!风停了,我们得救了!古琴先生睁开通红的眼睛看着外面的天“嘿嘿”笑了出来。
看来我们高兴得太早,古琴先生从车窗爬出去向远处一望立刻呆住了,放眼四方除了沙子外什么都看不见,移动的沙丘覆盖了原本凹凸不平的路面变成黄灿灿的一片沙海,我们只能把太阳当作参照物了。果然是一棵将近三十米高的胡杨树救了我们,这棵倒卧在戈壁上的千年胡杨粗壮的枝干挡住了车身,黄沙几乎把它埋没,而在避风的这一侧细沙刚淹过半个轱辘。它露出地表的巨大根系虽已干枯凋敝却仍有一小部分深深扎在沙土里,便是这顽强的一小缕须根在昨晚沙暴将逝的最后一次疯狂进袭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几条婴儿手臂粗的根须折断了,我们在断口处看到了昭示着生命的乳白色。我站在老树前默默地看着它,它死了么?“没有,我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仿佛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谢谢你,我“喵呜”叫了一声。古琴先生费力地打开对他来讲原本毫不费力的后箱门,找出了药品和水。“歇会儿歇会儿。”他爬回车里坐在靠椅上气喘吁吁地说。无论如何,我们还没死,我看了一眼虚弱不堪的古琴先生,心想先缓过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