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要吃了你。”我说,看它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禁不住好笑,竟对它说起话来。“你不能吃我。”晕了,它骨碌着一对鼠目,大义凛然地说。“为什么不能,猫吃老鼠天经地义,我抓住你,你便随我处置,我只能给你机会选择红烧还是清炖,或者来个痛快的生吞活剥,哪有求生的道理。”我一本正经地说。“佛曰:众生平等,你怎么有权随意处置一个生灵?”“说得没错,我正是遵从佛祖的旨意,灭你尘世一切烦恼,度你超脱生死大流,进入无色界,往生极乐门。”我想起古琴先生诵的佛经,断章取义地瞎掰一通。“你胡说!”它激动起来,“我们老鼠怎么往生极乐世界?如果我死了,来生一定轮回为人,我奶奶说了,做不好老鼠来生只配做人。我可不想做人,你千万不能吃我。”“啊!”我有些懵,它竟然不愿做人,做人有什么不好?于是我说:“好,如果你能说出做人果然不如做老鼠的道理,我就放了你。”老鼠想了想说:“人一生为名利所累,为声色所惑,被贪念和妄想终生折磨,不知美丑,不辨是非,装聋作哑,好歹不分;足而不知足,福中不知福,穷则刁蛮不逊,富则贪欲横生,悲喜愁恨一生困扰,试问,哪有半点乐趣?”我不禁点头称是,不过依然不想放它,便又说:“你说的一切确实不错,做人果然痛苦,但总不会不如老鼠吧?”其实它早已说动了我,但这样的对象旷世难逢,实在想和它多聊一会儿。
“老鼠虽卑微弱小,却团结一心,虽有温饱之差,却无攀比之气;强者不横行,弱者善其身,和平友爱,济济一堂,虽有天敌凶猛,却能顺应自然,甘心情愿处于食物链的最底层,就凭这一点,老鼠也算颇有自知之明。”说着它竟自得起来,我不耐烦地听完,终于忍不住说道:“不用一套一套的,既然你看得这么通透,我便更要吃你,因为以你这样的觉悟投胎做人,定能做个完美的好人,说不上可以悟道成佛,顺便度度他人不是更好?”“千万别,我若真做了人,便看不透这些,庸庸碌碌,人云亦云,即便心高气傲,却不能特立独行,你不知道人类除了三界之外还有一个更恐怖的所在,叫做‘社会’嘛?”“哦?社会怎样?”我问。“在这个人类自己搭建的世界里,你不能做你自己,只能做别人眼中的他人,你要不停地为社会创造价值,社会才能给你一块容身之地,一旦停步不前便被抛落一边,被后面涌来的人流踩踏而死,到那时,真连个老鼠都不如。即便你能胜任社会赋予的职责,却要遵守诸多的条条框框,每一条都背弃本性,扭曲黑白,你不得不做一些自己最不屑做的事,说一些不愿说的话,还要装出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实在比死还难受。”老鼠忿忿地说。
我沉吟半晌,心思一动,讪笑道:“既然万物均该顺应天理,自然规律不可抗拒,你死在天敌手里也算死得其所,还讲这些干什么?”“但天规已经被打破,万事万物早已逆天而行,人不人,鼠不鼠,猫也不一定是猫,猫早就不再以老鼠作为必要的食物,老鼠也不一定非死在猫的手里。”老鼠停顿了一下,问:“你难道真想吃我吗?”“我当然不是非要吃你,但如果放了你,我岂不更不像猫了么?”我说。“像与不像很重要吗?关键你是谁,真正想做什么。”是啊,我就是我自己,我是马路,没必要考虑别人怎么看我,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于是,我抬起了爪子。
那个老鼠细小的身体近乎僵硬,它已经死去很久了。
5、
总有些疑问在我的脑海盘桓不去,于是我经常以自问自答打发时间,我把死老鼠扒拉到墙角,抻了抻四肢跃上房顶,又看到了那个佝偻在轮椅上的老人。每天下午,他年过半百的女儿都会把他推到巷子口的树下,晚饭前再推回来,但今天天已黑尽,他却依然独自待在街边,面对车来车往。我三步两步跳了过去,站在他身后的房檐上,低头看着他,银白色的头发稀疏地趴在他头顶,遮不住松散的灰白色头皮,脖子上的褶皱干燥僵硬,一层层直堆到脚面上,像个被吹得太鼓而丧失了弹性的灰色气球,撒了气,落到路边再无人理睬。记得每次走过他身旁,这个仿佛已死去的老人浑黄的眸子里都会掠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嘴唇嚅嚅嗫嗫,像要说点什么却说不出。他的四肢蜷缩在一张破旧的毛毯下,身上穿着层叠不堪的衣物,像个弃置在路口的杂物箱,因年久失修便毫无价值地被冷落一旁,任凭蛀虫与蚂蚁在它身上筑巢,一阵阵向世间传递霉烂的气息。
他总是垂着头,即使阳光下也是一样,我甚至认为他已衰老得全然丧失感官功能,只在无意识中等待死神的最终救赎,也许只有到那时生命才算圆满落幕,他也可以安然回归大地慈悲的母体,饕餮生命孕育的累累硕果,无论苦涩还是甘甜,都将随此生记忆的琼浆在黑暗的国度里自斟自饮,直到终于登上奈何桥头,再把自欺欺人的幻象伴着穿肠刮骨的毒药一饮而尽,醉倒在红尘轮回中。
夜晚凉气袭人,老人依然木讷地坐在轮椅上,我转到他面前,看他嘴角含笑,呆呆地看着我,似乎想伸出手来,却只动了动被角,便颓然歪向一边,他一定早已困倦不堪,我叹了口气,卧在他脚下决定和他一起领受深夜街边的尘土和噪音。夜沉沉睡了,看着老人含笑的脸,我相信他一定梦到了年少时的幸福时光,在蓝天下翠绿的草场,扎着两根油黑发辫的姑娘,白衫蓝裙,朱唇粉颊,牵着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子,如小鹿般欢呼奔跑,甜蜜的汗水浸润着发根,在青春的面庞上灿灿生光。没有任何大师的画笔能够描绘出那样的美景,它只在记忆里再现,却不能在生活中重生。
终于一辆出租车停在街的那边,老人的女儿匆忙从车上跳下来,一眼看到对面巷口的老父亲,慌张地摆手招呼,拼命要绕过街心穿梭的车辆跑过来,我缩了缩头,退到墙角,便看到有一头花白卷发的女儿气喘吁吁地来到面前。她边走边解释着:“爸,实在对不起,我去看丫头,且不让我走,兜里的钱都给她了,怀孕了,还像个傻小子样,哎呀,别提了,回去跟你说啊,可胖了,俊得跟小母猪似的,爸,我打电话让老二出来接你,他怎么没来,等回去我骂他,爸,你别怪他,他明年高考啦,烦着呢,哎,你不是生我气了吧?爸,你别不理我啊,今儿个有些冷了,明天再给你多穿点,啊爸,爸!爸?爸——”我飞也似地跑了,身后传来女儿悲痛的嚎哭声,这一声痛哭我相信是真的,其余的我全不信。
6、
一路向北。我曾几次试探到更远的地方去,都被一条环行公路挡了回来,那些宽展的公路与川流的车辆让我望而却步,索性向东转去。我在建筑的檐顶与围墙上纵横跳跃,不久,便有一股浓重的檀香味扑面而来,远远望见一座似曾相识的建筑突兀于周遭低矮的尺度之上,那该是一片面积不大的庙宇,我刹住脚步,徘徊不前。我并不惧怕这样的寺庙,相反,曾经让我厌烦的檀香味如今只能给我亲切与温暖,让我想到在遥远的东城还有一些朋友期望与我再见,但这个烟霞缭绕、香火鼎盛的所在却有一种强劲的威慑力让我心跳加速、如蒙重锤击胸。
现在,我离面前的庙宇只隔一条街了,这是一条不算宽阔的小街,街的两旁早已被林立的店铺占了个满坑满谷,梵唱大悲咒的音乐声无时无刻无尽袭来,如浪似涛,跌宕绵卷,身心竟也悠然海上,飘渺无疆,而这样空灵婉转的佛音总能让一些匆匆过客或安之若素,或气定神闲。我则不能,这佛法梵声对于我只能算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够不到,更别说领会一二了。其实我并没有真正到过寺庙,所以关于哪宗哪派孰教孰祖毫无头绪,只在别人口中和自个儿心里描摹过那些威仪而肃穆的形状,古琴先生的后院房间从来不许我踏足,我也只是通过窗子看到一些供奉着的佛像,这和偶见一些人家供养的略有不同,不过更添威严凝重罢了。
正思忖着,一阵强劲的摇滚乐声呼啸而来,十几辆红黑相间的带斗摩托携着一群穿着怪异的男女在这条略显狭窄的街面上一掠而过,还来不及看清各个乖张不逊的面容,这一群人已经去得远了,但那一身黑色的奇长流苏和不分男女一致暴露着的光头实在让我叹为观止。行人早已纷纷侧目,以夸张的表情宣扬着自己本正不阿的立场,在我看来,实在是为这锅本已足够精彩的浓汤填加了五颜六色的调味料,更显津津有味。其实,我并不讨厌这样一群人,相反,为他们不流凡俗、标新立异的做法暗暗喝彩,即便叫嚣跋扈,哪怕哗众取宠,他们总是一个敢于特立独行的群体,和那些把食色性也看作低俗粗鄙,把异端论理当做小孩玩意的伪君子来比,还是足够可爱的。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那晚在东角楼下看到的几个青年,那个男孩真的去找那个女孩了么?他们有没有在无人的楼顶看焰火,焰火照亮的那两双眼睛是含情脉脉还是清澈透明?我多希望还能再见到他们,看到他们依偎在一起彼此慰藉,有男孩的陪伴女孩不会再孤单了吧,或者男孩一直以来的孤单只是为了等待那个女孩?对于这个千篇一律的爱情童话我并不好奇,只是有个疑问始终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孤独,到底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