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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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些相依而眠的白日与执手同游的夜晚,共同描绘了我和哎呀情意交织的温馨画卷,这幅长卷中有无数足迹穿插构画的网状蓝图,理不清、剪不断,记刻着我们相爱的所有如梦似幻般绵延无尽的美好时光。我们穿金水桥过三大殿,登御景亭赏绛雪轩,偶尔也出神武门攀景山游北海,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城中待着,九千多间殿宇终于在我们乐此不疲的游览中悉数观赏完毕。这一夜天有些阴,我和哎呀遂决定停下来休息。
延禧宫在乾清宫正东,属东六宫之一,哎呀很喜欢在这里流连,我倒没看出有什么特别,只是建筑材料与其他不同,都是一些汉白玉和玻璃,完全脱离了古工匠木质榫卯的高超技艺,显得生硬突兀,像极了凭空搬来的一座西洋景,何况也只建了一半就歇菜了,不知道哪里竟吸引了这个乖张的小妮子。总之她喜欢,我便不纠缠,只说她是前世困在这里的红颜薄命人,如今回来寻她孤零飘忽的影,说完自己不禁吓了一跳,抬头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就此打住了。
“这里曾失过一场大火。”哎呀和我卧在一棵古树上俯瞰延禧宫萧瑟的院落,她微弱的声音像是自语。“哦?一定是哪个丑八怪嫉妒你的美貌,对你密谋陷害。”糟糕,我又把自己带沟里了,大黑天的,怎么越说越瘆呢。“是一场天火,闪电和霹雷击中了木质房屋,大火烧毁了宫殿,确实死了一个女子,是东西十二宫中等级最低的嫔。”“瞎说,嫔下面不是还有贵人、常在和答应么?这是你告诉我的,哼,要说人类的皇帝还真够贪的。”我连忙岔开话题,其实我知道贵人以下是没有自己的宫殿的,只是不想过多谈论那个在大火中香销玉殒的女子,天愈加阴暗,隐隐似有雷声从天际传来,奇怪,难道这个季节会有雷霆暴雨么?哎呀没有搭理我的话,继续说道:“她是自杀,人自杀的原因很多,但她是最古怪的一个。”哎呀说完盯着我的眼睛,那目光深邃清亮,乌黑的瞳孔从深金色的眸子里放射出来,如两把重锤撞击在我的胸口,窒闷而沉重,我吓得怵然一抖,额角肚皮渗出冷汗来。我本想说点别的,但哆哆嗦嗦说出来的却是:“为、为、为什么?”“因为她不想再做人!”哎呀表情极端严肃,让我不敢看她的脸,忽然觉得自己胆子好小,竟像个被神经质折磨已久的女子,战战兢兢,患得患失。但无论如何,哎呀不会是在和我开玩笑,一定有事情要告诉我,而我既心怀恐惧又渴望聆听,如同面对一剂让人上瘾的迷药,明知对身心有害却还忍不住跃跃欲试。哎呀在树干上蹲踞着,如同一个浅金色的苍凉天使,不知何时便会飞离尘世,并再也无迹可寻。
忽然一声闷雷在远处炸响,哎呀回过头直视我的双眼,凄切地说:“那个女子,就是我!”红色的火焰在哎呀的眼里升腾起来,铺天盖地的大火猝然席卷而至,烧着了殿宇宫阙,整个延禧宫瞬间葬在一片火海之中。雷声滚滚,闪电裂空,暴虐的雨水与火焰胶着在一起,毒蛇般互相缠绕,咝咝地吐出无数漆黑的舌头,放肆地吞噬着周遭的一切。我惊恐地望着眼前的场景怔然失语,哎呀猛然向庭院中间一指,厉声说道:“看!那就是我!”一条闪电劈开了如沸腾血液般燃烧的大火,火的中间,站着一个一身鹅黄的女子,她齐腰的长发湿淋淋地披在身后,回过头向我惨淡一笑,我看清了她苍白的脸——我的主人!!!
2、
我拼命挣扎嘶喊,却如同被万千枝条捆绑结实,无数鬼爪把我抓牢在树上,挣不动喊不出,喉咙里堵着一块冰冷的石头,坠得我全身疼痛如裂,我闭上眼拼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猛地惊醒了。
太和殿的屋顶。凉风习习,节日的焰火早已熄灭,人群散尽,广场上只有一些工作人员在做最后的清理,我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遗憾,一场美梦却以极端恐怖的情节作了收尾,我宁愿相信那些雷电火焰不过是礼炮烟花在梦里的形容异化,而不想承认这是上天给我的暗示,但那块堵住喉咙的巨石还在,疼痛与恐惧还在,这个梦我怎能须臾忘记。那些如此真实而清晰的情境,是寄了怎样的前世因缘来到我的梦里,我漫步于皇宫的大街小巷,每一处的位置和形貌都与梦中所见完全吻合,我惊异于神鬼造化,并再次确定冥冥中有人托梦给我,是哎呀还是我的主人?我不希望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夜空晴朗,沙子眨着眼睛,注视着地上的我孤独的身影,这份孤独必将终身与我同行同住,我也不再奢望摆脱,决心从此和它相依为命。
我离开了紫禁城,并再也没有回去。
3、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真正的漫无目的,茕茕只影,漫漫前程,我不知道要去哪里,第一次感到夜如许漫长,以我短浅的步幅很难也许永远无法丈量到终点。累了停下休息,醒来继续上路,很快,我臃肿的身子瘦了下来,我懒洋洋地和赘肉们说了声再见,回神发现自己四肢强健,目光敏锐,已近似一只真正的野猫,但那些森林、草原、山脉、小溪统统在我的脑海中消失了,我还是一只城市中的流浪猫。
我忘了洛可,忘了哎呀,忘了老黑和摩西,忘了所有的朋友,他们的形象如同撕毁的一张张相片在我惊慌失措的混乱拼补中愈加支离破碎,洛可的声音长着哎呀的脸,黑米一身漆黑却说着花子的语言,都乱了,他们像一堆乱糟糟的线团被我塞在记忆最难触及的角落,我终于变得一无所有。但沙子还在,夜晚还在,黑暗与光明依然分割得清楚,让我不能随意把它们揉成一团,混沌着过,尽管我可以不看朝阳,只在傍晚时分欣赏日落前太阳最后喷吐的那些金红色的火焰,然后安享整个夜晚。深秋的树叶大半落尽,我终于学会在屋顶与天花板间那缺风少雨的地方筑巢,因为我是一只野猫。我终于是野猫了么?为什么在所有的朋友被我撕扯得支离破碎之后,还有一个形象在我的记忆中愈加完整清晰,那张苍白的脸,那样凄惨的一笑,我如何忘记?她始终在遥远的夜空之上注视着我,让我时刻毛骨悚然,跌跌撞撞。
我在城市中心游荡,这里尽是砖青瓦碧院阔屋高,偶尔也有民居小巷穿插其间,但都整齐干净,与郊区的平房大不相同。恋爱的季节已经过去,我一无所获,也曾想顺应自然规律就势构建我传种接代的伟大工程,但依然有心观花,无心插柳,算了,命该如此罢,想当初只为一阵春暖撩人的熏风便抓破纱窗溜出家门,竟留下或许是毕生无法补救的遗憾,想到此,不觉所有欲望都淡薄如烟,随风吹散了。
又一个夜晚,我蜷在小巷的墙角,辨听院内微弱而断续的人声,最近我经常这样,闲来便在人们若有若无的只言片语中打发时间,我不想去了解话语的全貌,只隐约分辨得出是人声就好。我正迷糊着,一个细小的黑影探出了墙角下的小洞,啊哦,一只老鼠,距我大概十几米的样子,它自然发现不了我,我也懒得理它,我回过头装作视而不见,却本能地屏住了呼吸。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搅扰着我,让我不胜其烦,老子不理你你还张狂起来,难道非要逼我出手?虽然我不吃老鼠,也不一定永远不想换换口味,若逼得急了,休怪我把你一家二三十口老弱病残一锅端,这可不是吓唬你,我不过是懒得和你们鼠辈一般见识,老子可不是吃素的,哼!我无非这样想着,却没有出手的意思,我尽量把脸扭过去背对着它,但它窸窸窣窣的竟没完起来,难道非要逼我出手?出手!我一跃而起,闪电般窜过去一爪按住它可怜的小身板,它“吱”的一声便不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