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过来。”矢野重也大喝一声,“穿高腰鞋还是穿木屐,这由本人决定。至少你也不应该打他。最近,你有点反常。”
那个同学自以为自己紧跟K队长,而K又是罕见的获得柔道初段资格的中学生,大言不惭地说:“你怎么用这种口气与我说话?”
矢野重也还没等他的话音落地,就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前襟骂道:“你这个混蛋,我叫你狐假虎威!”他边骂边打,把他拉过来,用他最拿手的引诱式,把他扔到被踩得铁一般坚硬的校园里。那个同学摔破了嘴,流着血逃跑了。
很快有了反应:你为什么打M?说明原因。夜里十一点,一个人到练兵场。决斗书送到了宿舍的房间。这么说只能一个人去了。他知道一个人打不过他们一帮,就拎了根棒球棍,万不得已时用球棍开路逃跑。
“好,来了。你做好了精神准备了吗?”K说。在他旁边,站着被矢野重也扔出去的M。
咔嚓一声,K亮出了海军军刀。月光下,寒光闪闪。
矢野重也想,坏了!他猛然冲向K,用藏着的棒球棍横着向K的腿扫去。突然,K厐大的身体缩成一团,小了一半。矢野重也觉得可能打中了膝盖。可就在这时,矢野重也感到脑袋一阵剧痛,失去了知觉。
矢野重也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连接仰止寮和校舍的走廊里。本来应该当见证人的M,为了报复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甩出的仇恨和耻辱,用藏刀手杖之类的东西狠狠打在矢野重也的头上。
矢野重也被勤杂工摇醒了。头疼得厉害,他用一摸,手上沾满了血。他想,这下子完了。虽然捡了一条命,但如果被当做夜里溜出宿舍,与流氓、暴力团格斗,那就必须退学。
但是学校的勤杂工把他送到外科医生那里证明说:“这个学生从楼梯上摔下来跌破了头。我听到了响动出去一看,发现这个孩子倒在楼梯一角,流着血,昏死了好大一会儿。”勤杂工这样一说,就没事了,他头上缠着绷带参加了期未考试。
过了年,矢野重也在升级考试之前,带着同学寺田秀去了伊豆的修善寺。他想治好头上的伤,还听说慢性肩脱臼炎泡泡温泉能治好。开始时,他们住在伊豆的长冈,之后去了大仁,经湯岛到了修善寺。这时候,他们的钱几乎花光了。他们最初住在伊豆长冈时,与巡回演出的梅若宗十郎剧团义气相投,成为好朋友,所以跟着他们一起活动。
这个剧团演出的剧目有《清水次郎长》、《水户黄门》。吸引矢野重也的,与其说是戏剧,不如说是团长夫妇和他们亲戚家的一个少女,还有这十个人剧团的气氛。与他一起出来旅行的寺田秀,参加了静冈中学的文艺部,说将来要写剧本,这也是他们与剧团一起旅行的原因。
白天他们帮助剧团招揽顾客,晚上与演员一起吃完饭后,就回到房间复习功课,准备升级考试。与剧团一起活动,他们的日程延长了十天,到修善寺时,旅费已经花光了。矢野重也特别喜欢梅若宗十郎剧团这种既有秩序又无歧视的风气,这使他想起了幼年时在养父母家度过的时光。
对于矢野重也来说,戏剧界如何评价这个剧团,演员的演技是高是低,这些都无所谓。村子里的人盼望他们来,但又把他们当作外乡人,因此他们互相帮肋,忍受蔑視,同仁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矢野重也看重的是这些。
团结和谐的梅若宗十郎剧团也不时出一些问题。在他们一起旅行的第五天,大仁温泉旅馆工会给的礼金,不翼而飞,可能被一个骨干演员独呑了。
那个男演员极力辩解说没拿,但两个年轻人反驳他说:“在烧津时不就发生过这种事吗?”正好是吃饭时间,大家都在场。那个人,是团中最有人气的演员。
对于这种事,团长平时总是装聋作哑,但这次不行,因为年轻演员已经当众把问题挑明了,所以必须明确表态,明断是非。
“叫你们看到了这一幕,实在不好意思。这可怎么办呢?”团长看到形势急转直下,气氛紧张,对着端端正正地坐着的矢野重也他们,一边挠头发,一边嘟囔。
寺田秀低着头一声不吭。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希望矢野重也讲几句话,挽救剧团。
他好像被人们从后面推着,走上前说:“我这个人,不懂深奥的道理……”
他像鼓励自己似地提高了嗓门,声音洪亮,全场一片寂静。这样讲下去,说不定会有年轻人跳起来揍我——他心里一紧张,反而镇静下来:“我们还是孩子,为什么跟在大家后面,行影不离呢?我想说说这一点。”
这时,他看见两、三个人轻轻地晃动着身体。
“我很小就失去了父亲。幼年时,被家里送到一个贫苦的农民家里当养子。我看到你们彼此之间,比家族还亲,羡慕得不得了。”
矢野重也的话,虽然没有撒谎,但他改变了时间的顺序,这样效果更好。“各种说不清楚的事情交给团长先生慢慢考虑如何?我羡慕你们,希望不要让我失望。不仅仅是我,还有住在这里的人,都在等着看大家的戏。”
“谢谢矢野少爷。”
团长的妻子说。矢野重也讲完后,不知为什么,觉得害羞,坐立不安。从梅若宗十郎剧团发生那件事情以后,矢野和寺田更难离开了。那天晚上,矢野突然想起了那个四处游荡的算命先生说的话:“这个孩子将来是个赌棍或骗子,但也说不定是个伟大的侠客。”想起这些,心里不是个滋味。
他们到达修善寺时,矢野重也和寺田秀就商量旅费怎么办。寺田家里穷困,所以矢野给佐仓村的母亲发了电报:没钱了。因为我们没有注意,错过了时间,升级考试只好放弃。请寄来住宿费和回静冈市的旅费。
第二天母亲就回了电报:电悉。人生很长,慢慢静养,养好伤,对升级考试不必介意。回电的同时,汇来了一笔钱,是他预算的两倍。
那天晚上,矢野重也和寺田秀商量,开了个宴会,答谢带他们旅行这么长时间的剧团。这是矢野重也有生以来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主持的宴会。花钱与住宿的事由寺田去办。寺田非常了解矢野的性格,母亲的电话使他激动不已,一不小心,会把寄来的钱花个精光,所以对矢野说:“矢野,这钱放在我这儿吧。放在你那儿危险。你这个家伙什么东西都送人。”。
矢野重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只好照办。
母亲说“人生很长,慢慢静养”,那么我决心参加补考升级,一定要考上一所有名的高中,叫母亲高兴。长久以来缠绕在心头的不快——为什么叫我去当养子?已经像阳光下的积雪慢慢溶化了。
升级考试顺利通过。他每年考试总是全年级的前五名,这次考试当然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
知道了考试成绩后,矢野重也决定后天回佐仓,当天晚上,他去看望久违的保证人森木佳代。天气很冷,天气预报说夜里可能下雪。
三弦声嘎然而止:“哎呀,重也,好久不见了。别在那儿站着,快上来。”森本佳代高兴地说,把矢野重也让到客厅里。天渐渐黑了,看样子森本佳代喝了些酒。
“听说你伤的不轻,好了吗?”她看了看矢野的头。矢野受伤的事,她可能是听与矢野同学的外孙说的。
她拍了一下手,把长年服侍她的老佣人叫来说:“今天矢野来了。晚上两个人的饭别晚了。刚才越后送来了螃蟹,正好一个人吃不完,收拾起来很麻烦,你送到《游月》,叫他们帮助做。”
她说出了女儿夫妇经营的饭店的名字。矢野重也听她说到《游月》,不由得想起一年前,与同学和他的弟弟妹妹一起玩抓迷藏时,藏在被褥间的壁厨里看到的情景。
晚饭一会就弄好了。矢野重也从到静冈中学住宿开始,森本佳代一直为他担保,做他的保证人。矢野报告说,我明年就该上五年级了。
“今天把你当大人对待。来,喝点酒吧。”森本佳代马上表示祝贺,拿起酒壸说,“我的家是越后大名的家臣,明治维新后败落,家人离散,我投奔静冈的远亲来到这里,二十岁时,和你的曾外祖父丸尾文六在一起生活,后来他当了国会议员。当时他四十五、六岁,正忙着制茶业,东奔西走,意气风发。”
这些话,矢野听过多次。森本佳代想,你是成年人了,所以得再对你说一遍。接着,森本佳代讲起了在丸尾文六的宴会上见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回忆起青年时代的生活。
森本佳代成了丸尾文六的情人之后,继续当了一段艺妓,当时的习惯情妇要出席情夫的宴会,多次见过勝海舟(1822—99幕府末期、明治期的政治家,初名为义邦、后为麟太郎、幕府末期为安房守、维新后改为安芳,海舟为号——译注)、榎本武扬(1836——1908明治时代政治家——译注)。现在听到这些,让人想起那遥远的辉煌时代。
在榎本武扬、胜海舟两个人中,丸尾文六更信任胜海舟。
“我做为女人,非常清楚。他们讲的话很深,我听不懂,但与胜先生和榎本先生喝酒时,他喝酒的样子不同。”
直至明治五年春,胜海舟一直在静冈当德川庆喜的顾问。他喜爱这个町,常常来玩,来时就把丸尾文六叫来,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也谈得津津有味。
丸尾文六见到揭露足尾铜矿矿毒事件的田中正造,也是胜海舟与年轻田中一起到静冈来的。
“田中比丸尾年轻五、六岁,但很有男人气魄。丸尾支援田中先生,也是胜先生斡旋的。”
“母亲也听曾祖父说过田中正造这个人。反正母亲最敬重的是丸尾先生。”
矢野重也这样说,森本佳代很高兴。
“你马上就是高中生了,能喝点酒好。今晚就住在这里吧。学校不是休息嘛。”
矢野重也想起了在他受伤时,亲切庇护他的工友,想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今晚住在保证人家里,站起身来。他顺便去厕所时,发现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矢野重也对森本佳代说下雪了,森本瞪着细长的眼睛看着他说:“哎呀,这么说今天是风雪夜话。怪不得刚才那么安静。”
她沉默着,好像陷入沉思中,但又改变了一下姿势,慢慢地抬起头。
“今天你来陪我,我唱几首老歌助兴。”
她说着拿起了客厅里的三弦,用手拨动琴弦,小声唱道:初雪笼罩着向岛,两人中间是暖炉。
森本佳代唱完说:“我的家乡越后,雪很深。这种下雪天的夜里,他一定会来。他说这样的夜晚,想起故乡,会很孤独寂寞的。他真是个细心体贴的人。”说到这里,她打住了,默默给矢野重也斟酒,之后拍手,吩咐再送两、三壸烫好的酒来,又拿起了三弦唱道:披头散发,枕边失足,被你怀疑,原谅吧,这是苦海火坑……她说:“这是我最早教他的第一首歌。我教给他的,仅此而已。可是,矢野重也,你懂女人吗?”
矢野重也不知她问的是什么意思,呑呑吐吐地说:“懂什么?”森本佳代点了点头,慨叹道:“所以说现在的小伙子不行。如果是过去,你早就是成人了。人啊,在必须懂得的事情中,有讨厌的、有痛苦的,还应该懂得什么是自然的。”
接着她又问:“你将来想干什么?”
“还没有决定。母亲说,长子继承家业,次子当军人,希望我当医学博士或外交官。叫我大学毕业后,到外国留学二、三年,回来娶媳妇,在到东京安家。”
“聪子女士嫁到佐仓,开始时不愿意。她精通英语,自己也想到外国去留学,可是丸尾家晚景不佳,没有办法。”森本佳代接着说,“女人很可怜,被家庭的命运左右,虽然自己想的很好,但有时也实现不了。”
这时,响起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晚上好。”
可能是拍打伞上的雪吧,响起一阵像鸟扇动翅膀的声音。
“呀,雪够大的,今天晚上这雪就得堆挺高。”与家里女佣人的说话声。
“啊,来了。你来得正好。”森本佳代说着,目光迎了上去,矢野重也看见了她。她精心梳着流行的檐型发,细长眉,一派城市风度。她看着矢野笑时,右颊上现岀浅浅的酒窝。矢野觉得她像同学们偷偷藏着的书中,某个唱净琉璃曲中的女艺人。
“她是我远亲的女儿,在日俄战争中,她的丈夫死了,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但她很努力,现在教舞蹈、裁缝。”
“我叫由美。”
她向个子已经像成年人,但还是中学生的矢野郑重问好。
“他是丸尾的曾孙,明年秋天上高中,我是他的保证人。”
“还没有决定。我最近想搞文学。母亲叫我上高中,将来当医生或外交官。”年轻的由美来了,矢野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又热乎乎的。在森本佳代面前,他有点拘束。
“如果是过去,早就搞过成人仪式了。由美,你好好教教他。”
“哎呀,讨厌。”由美说完,又像征求矢野同意似的问“是吧”,之后用诱惑的眼神歪着头看他。
矢野重也莫名其妙,看看森本佳代,又看看由美回答说:“我,怎么都行。”
两个女人知道他没有听懂,一起笑了起来。
由美说:“啊,真可爱。大妈,我明白了。”
“太好了,太好了,今天晚上难得。还下了雪,我再来一曲。”森本佳代好像又醉了,一曲又一曲地唱起来,中间夹杂着对丸尾文六的回忆。
那天晚上,他稀里糊涂,如在梦中,被由美抱着睡了。他觉得又回到了童年,但也知道这次与童年不同。
直到这件事过后很久,矢野重也才想到,是不是母亲觉得应该尽父亲的义务,所以与森本佳代商量好了,设计了一个成人教育的计划。
母亲可能想,矢野性情暴烈,好奇心强,如果到了东京等地方,迷上了不三不四的女人,说不定会传上性病,这样就对不起他死去的父亲,所以考虑在自己力的能及的静冈,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使他懂得男女床第之事。
如果不是这样,那么由美来的时机,她引导矢野重也的启蒙动作,这一切都太巧了。母亲与森本佳代没想到的,可能是那场大雪。但这场大雪却引起了森本佳代对情人的回忆,为这个计划增添了许多情趣。
第二天早晨,听到衣物摩擦声,矢野重也醒了。他看到了陪他睡觉的由美出屋时的背影。他想招呼一声,但第一次喝醉后头脑发木,整个身体还软绵绵的,起不来。
将近中午时,他终于醒了,起来一看,身边放着不知何时送来的毛巾、洗漱用品。他自己洗了脸,到了森本佳代的房间去告别。
“昨天晚上承蒙盛情款待,还让我住在这里,不胜感谢。”矢野按着母亲的教导,低头施礼。
“早晨好。看来睡得不错。看看外面,好大的雪。”
森本佳代这样一说,矢野重也才想起了昨天夜里天刚黑时飘落的大片雪花。在此以前,他心里一直在想由美。
矢野重也在门口默默地呆了一会儿,他希望森本佳代提起由美,但她既不说她走了,也不说她还来,好像把她完全忘了。不知为什么,矢野重也也没有问“由美呢?”
森本佳代抬起头说:“通火车了。我听家里人说,火车这东西可不得了。你什么时侯回佐仓?”
“已经买了明天早晨的票。现在我就回仰止寮收拾东西。”
“请向聪子问好。”森本佳代抬头看着矢野重也叮嘱说,“你的成年仪式结朿了。不过,一切都结束了,也就不用特意报告了。”
矢野知道她说的是昨天晚上的事,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矢野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那我就此告辞,谢谢您的多方关照。”矢野重也郑重地表示感谢后,站在玄关。森本佳代送岀来说:“小心不要滑倒。”
矢野重也来到大街,在耀眼的阳光下,积雪开始溶化。
马路上,男人们正在使劲地扫雪。孩子们在人群中跑来跑去打雪仗。矢野重也想,他们与我明显不同,还是一群孩子。到处都堆着雪人。商店的屋檐下,雪水在阳光下闪着光滴落。矢野重也无端地悲哀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矢野重也想,是不是应该与由美结婚?森本佳代说,成人仪式全部结束了,回到家里也不必告诉母亲了。这也是森本佳代对母亲聪子什么也不说的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