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的矢野重也能听到苑子的喊声。
“太好了,爸爸真棒。”儿子诚也说。
慢慢走进来的田弘佐智子笑着说:“矢野先生,祝贺您。”
矢野像过去一样,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也到了‘恶贯满盈’的时候。”
田弘佐智子过去在美国学习,批判授勋制度,受到她的祝贺,矢野重也觉得害羞,有一种我也投降了的感觉。
在矢野重也病倒、病情反反复复的日子里,日本的政治没有太大的变化。保守势力占三分之二,革新势力占可以阻止修改宪法的三分之一,这种均衡的态势可能会长久不变。日本经济持续增长。赶上这种好时候,万朝新闻的经营业绩也迅速改善。万朝谷等项目有人接受了,去掉了拌腿的脚镣,对改善万朝新闻的经营况状,有巨大作用。对经营者阵内信的评价,也随之高涨。
矢野重也获得勋章那年的十一月未,三岛由纪夫对日本精神的堕落感到愤怒,闯入自卫队市谷驻地,剖腹自杀。除此以外,再没有人为日本的前途敲响警钟。随着时间的推移,矢野、苑子和周围的人都对矢野的病习以为常。
昭和四十七(1972)年正月,矢野重也回到许久未去的大宫前的家,与﨟沙夫妇、二女儿瑠璃夫妇热热闹闹过了一天。
每天在电话里听四宫喜一郎报告丈夫病情的奈保子,这次对四宫说:“谢谢关照。他这个人任性,喜欢热闹,让你费心了,请多关照。”
听奈保子的口气,他把矢野重也当成了另一个家庭的人,她已经想通了。而且,在矢野重也发病以后,伊吹苑子完全像在另一个家庭一样发号施令。伊吹苑子和奈保子之间在暗中达成了奇妙的默契。她们之间没有了性的计较,这也是和平相处的重要原因。本来,她们中间曾是争夺精神垄断的激烈战场。伊吹苑子,关心的只是眼前的现实,而奈保子认为矢野的精神属于自己。
那年,当春天来临时,矢野重也与季节相反,做了一个在严寒中奔走的梦。一会儿是从东海道线火车站回三泽矢野家;一会儿是从中国悄悄偷渡回国,在佐久岛海滨梦见的黎明;一会儿是在雪中行军。
“在八甲田山遇难的部队,是不是就死在这里?”走在旁边的一个男子问矢野重也。
“胡说。我们是革命的先锋队。与那些不把兵士当人的陆军相比,本身就不对。”
矢野重也不清楚当时是这样回答的,还是想这样说,但因为他是新来的干部而没有出口?
那是在五色温泉偷偷召开日本共产党重建大会时候的事。他们在板谷站集合,在大雪中去宗川旅馆。佐野文夫装扮成社长,福本和夫装扮成经理,渡边政之辅装扮成厂长。对旅馆说,是东京·本所蓄电池制造会社在这里开忘年会。矢野重也至今也没忘记,当时共产党是非法组织,会议内容不能用纸记彔,只能用脑袋记。
为什么在那冰天雪地中,出现了涌出的汗水马上就干的酷热?可能是身体调节温度的机能出了故障吧?矢野一边想着,一边又沉入梦幻中。
“我不会忘记你的。我的祖国正在受难,但我从来没想过一个女人的苦难会与祖国的苦难重叠在一起。在遇见你以前,我感到绝望。。”
这话肯定是林佩谣说的,不可能是别人。
可是,这话果真是她讲的吗?他觉得她的声音低沉而圆润。他突然发觉,她的音质与田弘佐智子非常相似。如果奈保子不在日本,矢野重也有可能留在中国,与八坂良一一起号召苦战中的日本士兵反对战争。如果这样,不知道是否会与林佩谣在一起。很可能根据组织的命令而分开。人的运命不可能不受战争和革命时代的影响。
回到日本之后的转变,虽有自己的懦弱,但更是命运的摆布。继续想下去,他觉得自己虽然如疾风般飞奔,但仍然只能由时代和命运来支配。自己虽然想反抗这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但真正的自由只有死亡之后才能获得?因为自己不愿服从时代和宿命的安排。
“一个女人的苦难和祖国的苦难重叠在一起。”
矢野重也想,这句话也许是自己的想法与林佩瑶的声音混在了一起。那么,与伊吹苑子这种女人生活在一起也是命运中注定的吗?为了财界人物的活动,需要这样的设备,这是不争的事实,对此他觉得对不起伊吹苑子。然而,他也已经沒有继续深入思考的体力。
只要从漫长的昏迷中稍有清醒,矢野重也就努力恢复体力。他好像要用尽最后所有的力气,练习走路。买了步行器,他抓住支撑身体的横木喊着一、二,一、二的口令,练习走几次,一次一百步、或一百五十步。
这一时期常到伊吹苑子住的四谷家来的,除四宫喜一郎外,还有忠诚的村上、高州两个秘书,平凡出版社的岩堀喜之助,原击球天才、现在的棒球评论家丰田泰夫,以及诗人浅野晃。
岩堀喜之助叫矢野重也兴办新兴宗教:“我来当事务长,教团名叫‘友爱教’。矢野先生过于正直,除了讲佛法,你不要跟信徒讲话。”
对这种玩笑,大家七嘴八舌,随声附和,用这种办法来安慰矢野重也。丰田泰夫还给他讲昨天晚上的棒球赛,他喜欢的相扑。
伊吹苑子想,如果这种状态能保持几年,虽然腿脚不能走路,而且有周期性的幻觉,但也可以说是矢野式的晚年了。但就在那年的早春,矢野出现了黄疸。癌已经扩散到肝脏,但这件事没有告诉矢野。医生坚决主张住院,但矢野仍然坚持住在家里。医生理解他的心情,因为他蹲过监狱,一到狭窄的地方就心烦,于是勉强同意在家治疗,但提出了要求。
在不得已的时候,终于说服了矢野,在三月底住进了山王医院,但这时候,矢野已经站不起来了。
五月四日,新绿时节,初夏的和风很大,矢野重也病故。
进入五月以来,根据医嘱,奈保子一直在身边看着。最后一次见面时,矢野重也还有意识。他说:“谢谢你对我的照顾。我要死了,比你先走一步……”
矢野枯瘦如柴,伸出了针眼斑斑的的手臂。奈保子默默地点了点头,双手用力紧紧握住丈夫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手。这时,儿子诚也走了进来。他看见“杉並夫人”与垂危的父亲在一起,一下子惊呆了。
诚也怯生生地向躺在幽暗的房间中央的父亲走去。那里有一团毫无生气的被子,有一点好像表示生存艰难的不规则的微弱的呼吸声。床边默默地站着一个与母亲年纪相仿的女人,紧紧握住矢野重也的手。她肯定就是“杉並夫人”。
很久以前,诚也就知道她的存在。但他知道,他不能死乞百赖地问母亲苑子,也不能问田弘阿姨。他没想到如今在濒危的父亲的病床边不期而遇,紧张得全身发抖。
他站在枕边,叫了几声。父亲面颊瘦削、眼窝深陷。他看不清父亲是否睁开了眼,只能看见父亲黑色的眼圈。这就是自己曾经极为反感、宁愿住在配房里,一、两个月也不与他说话,顽固而健壮的父亲吗?他已经面目全非,瘦成了一把骨头。
父子之间的纠纷,是从说诚也的生活是否有规律,是否应该练习柔道等问题开始的。但不管什么场合,父子双方心里都有“杉並夫人”的阴影。矢野重也虽然在友人面前毫无顾忌,豪放磊落地说“我有两个老婆”,但在儿子无言的反抗面前,不知为什么,好像变了一个人,懦怯起来,说不岀“那又怎么样?”
诚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对待父亲,一听有人说他了不起就无端地生气。
诚也认为父亲真正的妻子是自己的母亲,所以自己身为“情人之子”并没有任何自卑感。只是强烈地感到,父亲太风流。
杉並夫人正面看着诚也,默默施礼。这是亲切的正面问候。诚也想起了父亲健康时,也用同样的目光看自己。虽不能说冷漠,但总有一定距离感。现在,当他发现杉並夫人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内心受到冲击。
诚也大学毕业以后进入广告代理店,常常不知道父亲对自己怎么看。他知道父亲年轻时,出于正义感,投身于工人运动,被捕坐牢,吃过苦。但这些经历矢野重也从来没对儿子讲过。
诚也懂事以后,看到的矢野是受人尊敬的、有很多人奉承的财界人物。到家里来的人不仅夸赞父亲,也夸赞自己。诚也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
父亲年轻时追求共产主义理想的经历,只能说是过于幼稚的行动,这是父亲不能碰的一块心病。诚也以他所学的专业销售学来考量,认为那时候父亲他们的行动是错误的。日本还很贫穷,在民众希望富足和繁荣的时候,用富裕的幻影代替民众的要求,高唱“失去的只是锁链”等动人的词句,孤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诚也被周围的人称为才子,思想敏捷,他推测,如果讨论父亲过去的经历,父亲肯定会被驳倒,所以尽可能避开这些话题,有意不使父亲尴尬。
人们常常说,家族、情人、身边的人本应该知道他的一切,但对他最重要的东西却一无所知。矢野重也、诚也、苑子就是在这种状况中一起生活。
奈保子与情人生的青年打过招呼后,隔着病床一直站着,凝视着矢野重也。她的平静使诚也镇定下来。
“爸爸,疼吗?”诚也问。
矢野重也朝儿子稍稍转了转头。
“嗯。”矢野竭力想笑一笑,费力地喘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好像在选择词句似的望着天棚,手下意识地摆动几下,终于用刚刚能听得见的声音说:“你没经过锻炼。你要像野草一样活着。”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矢野重也的呼吸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急忙跑过来的护士已经摸不到他的脉搏。伊吹范子听到了矢野重也临终说的话。在奈保子他们走后,伊吹苑子进病房看他时,他对她说“这么长时间,实在对不起,谢谢大家……”
樱花电视最早报道了矢野逝世的消息。守夜、私葬(不通知亲友)、社葬等法事,均由四宫喜一郎总指挥,一切有条不紊,顺利进行。
奈保子和﨟沙把余下的事委托伊吹苑子和搞经营的能干的次女瑠璃的丈夫,回了大宫前的家。她们累了,同时也想静静地回忆一下矢野重也。
“男人们,为什么总喜欢和朋友在一起?”快到家时,﨟沙问母亲。
“不过,宫田先生不这样吧。”
“那到是。所以他没岀息。”
奈保子听了她的话笑道:“学者的岀息就是有学问,不是别的。”
她们两个走进车站前面的小商店街中的咖啡馆,坐了下来。
“父亲给苑子女士买了钻戒。”
﨟沙轻轻地试探着说。女儿为什么说这件事?奈保子脸上现出责怪的表情。
“父亲是爱母亲的。为什么男人的行为那样矛盾?”
﨟沙提出了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不全是这样。因人而异。”
奈保子说完,担心地看着女儿。幸好女儿好像没有为丈夫的事苦恼。
“戒指的事,我知道。我觉得你爸爸做得对。”奈保子看着困惑的女儿说,“因为事实如此。你父亲与伊吹女士是在工作中认识结缘的。我和你爸爸年轻时一直在一起。那时有理想,一起吃苦,我们两个共同度过的时光是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所以,虽然你父亲一直与伊吹女士在一起,但心里总觉得对不起人家。”
奈保子说着说着,产生了把想叫这个女儿明白矢野重也真实心情的想法,变成了说服的口气。当她意识到自己说得兴致勃勃时,打住了话头,有一种如释重担的感觉。她感慨道:“你一直与好丈夫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所以不知道男女之间的爱情形式有多种多样,没有这些体验。”
“父亲这样的人,女人是不会放弃的。”﨟沙说着,耸了耸肩。奈保子心想,这个女儿怎么这样像我,不愿意他交际,也不想叫他受苦。与学者宫田正三郎结婚算是结对了。在他们结婚前夕,发生了昭和电工事件,幸好矢野重也做出了正确的判断选择。从此﨟沙对父亲的信赖坚定不移。她们出了咖啡馆,并肩走着。
“你父亲小时候,有一个四处游荡的算卦先生,为他算过命,你听说过吗?”奈保子抑制着莫明其妙的解放感,看着﨟沙说。
“没有。怎么说的?那个时候无非是陆军大将、联合舰队司令官吧?”
﨟沙这个名字,可以说是父母为了光明而战斗时留下的纪念。﨟沙稍稍低着头,好像在猜测。她的侧影,使奈保子想起了站在佐久岛的海角,迎着海风,望着远方说“我喜欢你”的矢野重也。
“对了,算卦先生说,他将来是个骗子或赌棍,搞得好能成为伟大的侠客。”
“哈哈哈,真没想到,哈哈哈。”
﨟沙听了觉得实在好笑。这是她在父亲死后,头一次笑。她终于收住笑声说:“怎么搞的,根本不挨边,不过,好像也对。”
这时,一阵风从神社的高大的杉树梢上吹过。
“唉呀,父亲生气跑了。”
﨟沙清脆地说。不知为什么,奈保子突然悲从中来。
2007年11月19日星期一尾声译完
2008年6月24日下午4时10分全文译完
2008年9日10日10点35分全文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