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野重也进入企业界,是为了帮助南条源太郎。南条源太郎发明了用废纸制造再生纸的方法,想建一个造纸厂,矢野重也帮他成立了大日本再生纸制造会社。
会社合并后叫国策纸浆,克服了战败等种种困难,终于复兴。在矢野重也视察勇拂工厂时,会见了北海道经济界领导人、知事,完事后,与一起从东京来的老朋友、阔别已久的浅野晃畅谈。
浅野晃被称为“战争诗人”,受到批判,他是个认真的人,这从正面理解这一批判,大病一场,几乎丧命,最后获得新生,仍然写诗。
听浅野晃说,他住在勇拂工厂时,当地人问过他,怎么看矢野重也?讲完这件事时,他说:“你到那里都是领袖人物。”浅野晃的这句话,引起了矢野重也的注意。回到东京后,矢野重也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
浅野晃说:“这是你的命运。”
矢野重也想,这是因为自己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感到孤僻的禀性吗?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命运可怕。心中一直翻腾着满足欲望的渴求,是源于命运吗?对人的眷恋,追求荫翳,是因为性格孤僻吗?
不管是在勇拂当厂长,还是现在到东京当董事,南条源太郎都对浅野晃讲:“我最喜欢当厂长,不在现场,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听起来这话是说南条源太郎与矢野重也的不同。
怎么办呢?矢野重也常常想。
他觉得,人一旦长期站在领袖的立场上就会堕落。但这种恐惧他说不出口,只能说想在五十五岁引退。然而,没有人把他这话当回事。永野重雄、小林中都干脆回避说,你喜欢文学,当做一种业余爱好来搞不就行了吗?
矢野重也这次与浅野晃一起到勇拂旅行,明确认识到浅野晃作为诗人已经确立了自我,与自己生活在一个不同的世界。
这使矢野重也觉得有点悲凉。与浅野晃相比,自己还没确定生活方式。他想起与尾崎士郎、尾崎一雄决定办同人杂志的事,当时约好每期都要写东西,为了履行承诺,他已经开始为写以蒋介石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做一些准备。他决定,自己要发奋努力,在好好完成身为经营者所必须履行的职责的同时,依然追求荫翳,一点一点地添补心中的空白。但是,以蒋介石为素材写中国现代史,应该从那里着手呢?
他想写追求国家的现代化和独立,但又与共产党格格不入,生在富裕家庭,有文化的蒋介石的辛苦烦恼,但写了几页一看,写的不好。他发觉自己对中国人家庭、日常生活根本不了解。他想起不知是志贺直哉,还是岛崎藤村说过的话,首先要在身边找寻题材。他的思路一转,决定写幼年时代的生活,题名为《两个母亲》。他在开头写道:我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母,另一个是我上小学之前一直养育我的多笥。
写到这里,思绪纷至沓来,他接着写道:为什么送我去当养子?我至今也不明白。
在写完这篇稿子的第二天,乡司浩平到会社来访。在建立经济同友会时,矢野重也与他发生过一次冲突,后来成为经济界的一位挚友。
“上次说的事怎么样了?”
乡司浩平开口就问天矢野重也。在此之前,乡司浩平两次逼迫矢野重也担任纸业流通机构千代田纸业的社长。他的逻辑是,你建立了造纸会社,却把产品流通委托别人,就像生了孩子而不培养教育的父亲。
矢野重也看着乡司浩平心想,他的说法总是无法反对。乡司浩平年轻时,读了《马太福音》书,想当牧师,到美国上了神学院。他性格热情、真诚,一旦与他交好,感情就会越来越融洽。而且矢野重也也在考虑,国策纸浆的经营,应该形成一条龙。
“我明白了。就按你说的办。既然上了船,只好干到底。”
矢野重也回答说。乡司浩平满面春风。
“我现在正在考虑成立一个提高生产能力的组织。”
乡司浩平开始说。他讷讷而言,说在美国神学院读书时,看到了从华尔街开始的经济大危机,所以认为建立坚实的经济基础是神的教诲。
“就是提高生产率。我认为日本现在正是提岀这一问题的时候。”
矢野重也想起最近日本共产党已经知道了这一动态,在《赤旗》报上发表文章批判说,提高生产能力与强化劳动有关,但他没有吭声,他赞成乡司浩平的观点。
乡司浩平最后说:“等我想好了再来找你,到时候请你帮忙。”说完就走了。
要想使这个组织发挥作用,关键的问题是怎样才能说服左翼工会。矢野重也想,“请你帮忙”无非是这件事,不由得有些郁闷。
日本生产能力本部终于成立了,矢野重也就任顾问。通过这件事,矢野重也在经济界人士中间建立了信誉。以前矢野重也不时岀现的“非财界人”的言行,甚至引起经团联某首脑的怀疑:“矢野君是不是真正转向了?”对于人们怎么看他,他从来不放在心上,总是根据自己的直观判断采取行动,这是他招致误解的原因。
在日本生产能力本部正式成立,公布了行动目标和人员名单后不久,阵内信来国策纸浆拜访矢野重也。
“我认为这是一件大好事。”
阵内信赞扬矢野重也参加日本生产能力本部,说自己直到去年一直在日经联担任专务理事,日经联对提高生产能力运动也很关心。
“我在陆军军需品本部时,您帮助成立大日本再生纸制造会社。从那时起,我就认识您。我认为,没有矢野先生这样了解工人心情的人参与是不行的。”阵内信不顾矢野重也表情的变化,自顾自地讲了自己的看法之后,拿岀名片说,“因为种种原因,我现在做这个。”
名片上印着:株式会社首都圈广播专务董亊阵内信“你在搞广播,真没想到。在我的记忆中,你还是威风凛凛的陆军中尉的样子。哎呀,那时侯你可帮了大忙。”
矢野重也这时才想起感谢,早已晚了三秋。日本战败后,在经济同友会成立时,或其他各种场后多次遇见,但两个人单独见面,只有战争期间在日本桥小饭馆那一次。
“实际上干这个事就得找广告主。我正在依次拜访陆军时代认识的各公司的领导人。届时请多关照。”阵内信说完就走了。
“这样干营业额肯定能上去。细心周到,谦恭有礼,有魄力,简直不相信他原来是军人。现在是武士向商人低头的时代。”
矢野重也对拿着文件让他批阅的四宫喜一郎说了自己的感想。
“广播界的情况,我来调查一下。精明强干的阵内先生,不会仅仅为营业而来。”
矢野重也发觉四宫喜一郎话中有话,讲了自己的直觉:“你现在也是个能干的经营者了。可是,阵内这个人不错。”
根据四宫喜一郎的调查,两年前得到营业许可的两个广播局,教养广播因为经营方的三大股东分裂,业绩恶劣,而首都圈广播经营顺利。根据电波法规定,有空置波道时,只要有人申请就必须批准。今后,美军会返还波道,广播局的数量有可能增加。但市场并不大,所以广播事业将进入一个经营能力,尤其是营业能力的竞争时代。
“社会迟早要进入电视时代。那时候广播事业会如何呢?多数人认为可以与电视并存。但有未知数也是事实。关于阵内先生,大多数人认为他现在担任的首都圈广播专务,只是他的一个跳板而已。”
四宫喜一郎的报告总是这样简明扼要。
“原来是这样。从这一点,就能看出社会的变化有多么快。”
矢野重也感慨地说。如果像四宫喜一郎所说,电波时代即将到来,纸的使用方式也肯定会跟着变化,做为造纸会社,也必须密切注意时代的变化,因此应该考虑是否设立一个产业构造和市场调查部?矢野重也站在企业家的立场上思考这个问题。
他虽然说与一般职员一样五十五岁退休,但乡司浩平提出了造纸会社责任论,说父亲不培养孩子不行,使他接受了千代田纸业社长的职务,这样一来,接照年龄制退休就困难了。另外,涩泽先生的话,也很奇怪。他想起刚才四宫喜一郎汇报时补充的话。
四宫喜一郎想了解广播界的情况,拜访了父亲的同仁、朋友、教养广播的涩泽敬三会长。涩泽敬三伸开双手欢迎他,点着头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想去到矢野君那里去谈呢。还是矢野君关心广播事业。”
四宫喜一郎急忙解释,说这是我自作主张调查的,不是矢野重也叫我来的。四宫想,也许我太轻率了,对自己的随意造访向涩泽敬三表示歉意。
矢野重也从很早以前就对被称为财界文化人的涩泽敬三怀有好感。当过日本银行总裁、大蔵大臣的涩泽敬三,设立了庶民文化研究所,援助许多民俗学者、经济学者。在战争时期,他保护过被当局监视的经济学家土屋乔雄、向坂逸郎,连去世的田弘太郎在谈起他时也满怀敬意。
涩泽敬三为什么这样说,他在考虑什么?矢野重也怎么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他心情一转,算了,别想了,到轻井泽去为《望楼》写稿吧。两年前,他在土地便宜的千泷建了别墅。他喜欢那里的开阔,还有一条水量丰沛哗哗流淌的河,大树很少,阳光明丽,于是马上决定买下来。
“我的老家从前有三眼泉,这里虽然只有一个,但也能使我想起故乡。”
他对伊吹苑子说。伊吹苑子还没去过佐仓村。
过去矢野重也曾劝伊吹苑子到自己的故乡看看,她马上说:“不去。我不知道你怎样介绍我。我这样很好。我最讨厌的就是拘束。”
她的强烈反对,使矢野重也望而却步。
在这一点上,伊吹苑子与心直口快、从不撒谎、总是破绽百出的矢野重也不同,她聪明,有时在矢野重也看来,慎重得过分。他对浅野晃等人说:“在生活中,苑子是我的老师,在人情世故方面是我的恩师。”
与伊吹苑子一起生活以后,历来对人严厉,遇到品质污浊的人马上暴跳如雷的矢野重也变得相当宽容,也要考虑一下得失,有所收敛。
他的这种变化,是“教育”的成果,正如宫岛清郎说的那样:“叫矢野君吃点女人的苦头好。不这样,他的正义感太强烈,真不知他会飞到那里去。”
矢野重也很喜欢轻井泽这个新家,但带着上小学的诚也去的第四天,四宫喜一郎来电话问他在不在,紧接着被涩泽敬三的电话叫了回来。
涩泽敬三先道歉说突然打扰对不起,之后说:“有件事必须征求你的意见。我去你那里也可以,但你什时候回东京?”
他说这件事在电话里不好讲。
涩泽敬三的电话刚撂下,四宫喜一郎又来了电话。据四宫说,三天前,在高轮的光轮阁,财界首脑开了个会,是涩泽敬三的要求开的。涩泽敬三在会上说:“对教养广播不能放着不管。请财界帮助想想办法。”
四宫喜一郎报告说:“参加会议的有原安三郎、植村甲午郎、太田垣士郎、小林中,还有樱田先生、今里先生。”
这些都矢野重也熟悉的人,但为什么没有人与自己联系呢?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想。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点像缺席审判?”
四宫喜一郎对发牢骚的矢野重也说:“我问了今里先生。正像您知道的那样,教养广播经营不稳定,结果工会组织的力量越来越大,因此逐渐向左转,节目太生硬,广告减少,一直是赤字。”
“后来呢?”矢野重也迫不及待地问道,声调渐渐变得不快起来。
“今里先生说,打开这种局面,改变工会的状况,非您莫属。”
“这可不好办。我根本不知道。”
“您与涩泽敬三先生怎么说的?”
“明天在光轮阁见面。可是,这样我就必须马上回去。”
在列车到达上野之前,矢野重也一直在考虑怎么办?但是,听说大家都说“非您莫属”,心里不无得意。
在到达松井田站换普通机车以前,一路都是上上下下的陡坡,所以爱伯特式机车走的很慢,不时有清冷的山风从溪谷吹入车窗。
爱伯特式机车翻越碓冰岭时速度缓慢,这使矢野重也想起了带着妻子奈保子从京都养父母家逃出来乘坐夜行慢车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觉得伤感,但他的思绪马上又回到现实中。
矢野重也预感到,接手教养广播,有深远的重要意义。有关方面将向社会明确宣布,谁接受了财界的要求担此重任。问题不在于这个会社的规模大小,而是将彻底离开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二十四岁时与奈保子想建筑的世界。
但是,他又听到内心的另一种声音:现在的踌躇,是因为自己过去太讲义气,只是感伤而已。完成社会赋予你的使命,才是纯粹的生活方式。他也听到一种斥责声:如果可以挺着胸膛说我不是追求名利地位,那么,有什么可犹豫的?
然而,一到上野车站,矢野重也就叫四宫喜一郎去银座的寿司店,商量拒绝的方法。“也许是我到涩泽先生那里去了解广播界的情况,才使他萌生了这个主意。”
四宫喜一郎不断地检讨自己,同时建议说,以涩泽敬三留任会长为条件,否则不去,估计对方不太可能同意这个要求。
“也许可以把改变股东,作为条件。”
矢野重也说。涩泽敬三会长最头痛的是包括宗教团体在内的三大股东太自私。如果把改变股东成分,做为接手的前提条件,那么三家大股东,会把批准时的条件作为挡箭牌顽强反对。
第二天在光轮阁一见到涩泽敬三,矢野重也就提出了大股东的问题。涩泽敬三使劲点了点头说:“我认为既然请你来,就必须完善条件,否则就是失礼。股份转让已经私下同意。只等邮政方面的批准了。”
矢野重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心里着急,既然这样,那就提出涩泽敬三留任会长看看吧。但他回答说,如果你来干,我也留下,而且伸出厚厚的温暖的手,紧紧握住矢野重也的手。
迎接矢旷野重也到教养广播社的空气,是紧张、期待、沉闷。因为非法时代的共产党干部,如今财界的领导人,成为职工总数为三百六十人会社的社长。有人说:“反正是在财界活动之余抽空来干干。但这个行业的特殊性,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问题是谁来当常务、专务。”
工会的领导人发出了警戒信号:“说是要辞掉国策纸浆的职务,专心来干。好像要用总资本的力量压垮工会。就像过去对电影东宝那样,来对付教养广播了。”
教养广播社内谣言四起。
昭和三十一年二月十四日,教养广播由财团法人改制为株式会社的同时,宣布矢野重也任社长,由萤雪出版派出专务,雄辩文化社和主力银行派出常务。决定已纳资本金为三亿日元。这在当时是一笔惊人的巨款,所以干部职工听到这一消息欢呼雀跃,而工会的干部在总资本压力面前更加紧张。
但是,为完成宣布的景气目标而进行企业调整时,资金在规定的十二月缴纳期限内没有到帐,有可能出现失权股的形势,银行出身的常务和雄辩文化社派遣的常务伴田彰脸色都变了。
认真的银行家和伴田彰与律师商量,得到的答复是只要有交纳预约书,公布三亿日元资本金就不算违法,于是决定暂且先这样算了。
可是,当伴田彰与主管财务的常务向矢野重也报告时,他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伴田君,一开始就这样怎么行?社会、工会都在看着我们,不能姑息!”
“是,您说的对。只是因为现在的市场情况与年末……”
伴田彰开始辩解。矢野重也挥手示意他等一下,对秘书说给我接住友银行行长堀田的电话。矢野重也很早以前与堀田就是好朋友。焦急的伴田彰想拦住矢野重也,可是没用。伴田彰正在与住友银行的支店长交涉,这样越级办事,与官场一样,得罪了支店长,今后不好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