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野重也的一个弱点是不会编谎话,但他掏心窝子的话却讲得有声有色。这次他也对米津身在农村、本是名门望族,但如今却陥入困境的父亲和在银行当职员、久居人下的弟弟,讲了苏联的十月革命。矢野重也边讲边注意对方的反应,而且擅长逐渐改变谈话的方式,展开自己的观点,激发他们的自尊心。米津的父亲本来不想叫儿子在面馆干,但在与矢野重也一个小时的谈话中,打消了这个念头,对矢野的讲话心悦诚服。
在回去的时候,米津的父亲说:“我的儿子不成熟,请多多关照教导。”他回头看了一眼与他一起来的在银行工作的儿子,低头敬礼。
在下楼时,米津的父亲对米津的弟弟说:“社会主义这东西,听他这么一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没过多少日子,矢野重也听米津讲了他父亲的反应,觉得很难为情,小声说:“我一点谎都没撒。”
他的口气好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矢野重也除了不会编瞎话之外,还有一个奇怪的缺点,那就是不会骑自行车。他自己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在急需送外卖时,他曾试过。一旦对面有人走过来,他就紧张得摇摇晃晃,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有一次撞在旁边的水泥墙上,擦破了手背。还有一次摔在地上,肩膀脱臼。他觉得这是奇耻大辱,但却无可奈何,没有办法。木下半治正忙着准备律师考试,看矢野重也不行,同情他,帮忙送外卖。
矢野重也翻译完一个段落,从房间里走出来,知道木下半治外出去送外卖了,就对奈保子和厨房里的节子说:“他真是帮了大忙。但他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能叫他去送外卖。你也跟他说说。像他当样的汉子当律师,对社会来说是一件大事。”
米津不知道他们从一高时代就是好朋友,看到他们相互关心很感动。
“矢野先生他们的友情,实在太棒了。”他无限感慨地说,“我在邮局工作,也有两三个朋友,但不像矢野先生、木下先生、近内先生他们这样亲密。我们相互之间从不介入各自的私生活,以为这样才能不破坏友谊。”
他又说:“像矢野先生他们这样,一起生活,不管怎样冲突,彼此并无隔阂,真令人羡慕。”
听米津这样说,矢野重也脸上充满羞涩的微笑。
他解释说:“我们在学生宿舍一起生活了三年。友情,比骨肉亲情那种特殊的关系更自由更广阔。这一点,我和你都有体会。这种感情与年龄、学历、经济状况无关,可以说是超越这些因素的亲密关系。亲兄弟一年不见面,没什么关系,但如果与朋友们两个月不见,就会感到寂寞难耐。”
米津同时感到,矢野重也对朋友总是很热情,但在他心灵深处,好像又很孤独。他听说矢野家是大家族,兄弟姐妹中多人患肺病,所以他对人的生死有一种达观的心境。
在没听矢野重也讲他们的友情之前,米津就发现桃太郎面馆没有金库,每天卖的钱就装在一个纸胎漆盒中,放在厨房角落里的棚子上。需要时,谁都可以从里面拿钱。东京或者京都的朋友来了,就从里面拿出需要的钱数。如果是朋友请客,再把钱放回去。募捐来的钱,也放到这个箱子里。这种做法不知是谁决定的“社会主义会计方式”,但看起来不过是无计划开支而已。一起开面馆的都是知心好友,所以米津也不觉得奇怪,不知不觉也就习惯了。
桃太郎面馆兴隆起来。有柜台和四个座位的桌子五张,开张两个月,就有了常客,其中有工人、学生、家庭主妇,但学生很少,家庭主妇最多。
这些家庭主妇避开中午吃饭的高峰时段,有时来吃面,有时来吃矢野重也他们适时成功推出的蜜豆凉粉、粘糕小豆湯,聊够了再回家。先来的人开始闲聊时,那些从澡堂回来的妇女们端着脸盆来了。她们为了不使走路时盆子里的肥皂盒不断地咔哒咔哒响,就在上面盖上条毛巾,走进面馆,与先到的人汇合在一起。
“喂,江箕,你到桃太郎来,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谁是你的心上人呀?”
有人被先到的那个年纪大些的人这么一问,脸马上红了。
“你说什么呀!昨天晚上弄的声音那个大,我都起来好几次。”
也有人反驳说。
她们说着,一看矢野、木下、近内、米津、园部,都不到三十岁,正是男子汉风华正茂的时候。
有一次矢野重也把一碗粘糕小豆汤放下要走时,一个女人说:“你,等一下。”拦住了他,接着又问:“你有夫人吗?”
“哎,她很优秀。”
“嗯。”她的动作像在思考。
“噢,算了。”她即不是对自己,也不是对矢野说,“今天晚上呀,丈夫不在,他出门了,不来玩吗?”
她最后说“不来玩吗”时,语尾往上挑,眼睛一直看着矢野重也。他悄悄地想,在翻译小说时遇到的不知怎么译的“飞眼”就是这种眼神吗?自己没有这个经验,如果在译文遇到这种场面,就可以使用这个词。
恰巧这时,她的伙伴说:“哎哟,沙绮,在这儿呢。我以为你已经进去了,还在外面等着哪。”这个女人说完,扫了一眼沙绮和站在她身边的矢野,在沙绮的对面坐下来,顺手狠狠掐了一把沙绮放在桌子上的雪白的胳膊。她是想与矢野搭话,所以抢过话头说。
兴隆的桃太郎,在总同盟副会长西尾末广在中之岛公会堂举行讲演会那天,突然贴出通知:本日,总同盟演讲会在中之岛举行,从下午四时开始,临时停业。
有一次,他们打出这样的广告:为庆祝在大选中护宪三派即宪政会、政友会、革新俱乐部的飞跃发展,赠送大碗面。他们用这种不知是玩笑还是真心的营业方针,吸引顾客的注意。
“这不是丧失原则吗?首先,这护宪三派没有一点社会主义味道。”
木下半治、近内金光认真地反驳说。
“大家都高兴不就很好吗?在这中间,再渐渐进入真正的主题。”
矢野重也说。这些计划都是矢野拍板的,桃太郎面馆经常搞这种活动。
在本地人米津眼里,矢野重也他们这个团体,以京都为根据地的人,与从东京来的人,想法时有不同。讨论问题时,分为有些死板的纯理论派和适应现实的自由派,看着令人担心。但矢野重也多数场合,能吸收各方面的意见,概括总结。
米津多次看到过这种场面,他把矢野重也当做自己的兄长。
桃太郎已经完全走上轨道,每天可以为工人运动筹措一些资金时,矢野重也他们开始认真讨论用什么办法组织工会,正好这时候,劳动总同盟左派和右派发生刁分裂。
桃太郎面馆开业半年后,在他们开始商量夏天的营业项目的五月二十四日,劳动总同盟在神户基督教青年会馆召开了全国大会,在这次大会上,在矢野重也他们这些旁听者的眼前,左派系统的三十二个工会决定成立“日本工会评议会”。
左派准备的纲领是,在维持、改善劳动条件的同时,高举工人阶级彻底解放的旗帜,工会运动的目的是把工人阶级从资本主义的精神统治下完全解放出来。
左派有计划地从总同盟中分裂出来,他们的主张与经常来与矢野重也、木下半治联络的山本一致。
这个脸膛油黑,年龄在三十多岁至五十之间,换言之,就是看不岀多大年龄的人,说话很有逻辑性有说服力。
第一次旁听全国工会组织大会就目睹了分裂的矢野重也、学生们都很兴奋,他们说:“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必要在这里悠然自得地开桃太郎面馆了。”
本来在桃太郎面馆走上正轨之后,矢野重也就失去了经营的热情。正好这时候在东京落脚活动的山本来联系说:“工人运动情况发生了变化,希望来东京帮肋加强中央的组织工作。”矢野重也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就关了桃太郎面馆。
矢野重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与奈保子一起坐火车旅行,但无疑这是在初夏时节的第一次。他预感到自己将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旋涡。在这个令人头晕目眩的漏斗状的旋涡里,自己能否生存,没有把握。
但是,既然如此,自己为什么非要走这条路呢?他的头脑中并没有正义感或信仰这些字样。毋宁说这是一种宿命,更合适。
火车岀了大津,到了能看到一点琵琶湖的濑田时,矢野重也望着远方象征着即将到来的雨季的烏云,想起了抢婚时的情景,身体向奈保子靠了靠问:“这是第几次与你坐火车?”
他想,今后还有机会与奈保子一起坐火车吗?
“桃太郎你搞的很好。”
他慰问奈保子说。说完,他更加感到自己只是让她忙着干活,没有尽到任何丈夫的义务。
“我从小就喜欢干活,所以很快活。”听到矢野温情的话,奈保子反而宽慰丈夫说,“大家都很好。节子虽然是位小姐,但也很随和,所以我非常高兴。”
奈保子这样认为,矢野重也反而无言以对。
“我想要个孩子,可现在还不行。”
他的意思是说,现在还不知道到了东京后干什么工作。
“是啊。”过了一会儿,奈保子用极小的声音说,“我什么时候都行,可暂时还不能要。”
她的眼晴第一次流露岀忍耐的神情。
矢野重也本想说“对不起”,但觉得这种话太懦弱,没有岀口,过了一会儿大声说:“到了浜松吃鳗鱼。”
这次上东京,与以往不同,是专门为了开展工人运动,所以他相当紧张。促使他决心选择这种生活的直接原因,是关东大地震中的白色恐怖。对此他不能视而不见,佯装不知。更何况虐杀无辜群众几千人的暴政变本加厉,颁布了治安维持法,革命活动当然在镇压之列。
治安维持法的第一条规定:以变革国体、或否认私有财产制度为目的而组织的结社,或知情而参加者,处十年以下徙刑或监禁,前项未遂罪亦按此惩处。
令人担忧的是,这条法律中所说的团体,其性质由谁来确定。但是,倘若用这个法律来换取普通选举法的话,又不能一概否定。政府周围的大多数喉舌赞成,只有极少数的报纸杂志反对。
根据治安维持法,开展工人运动,宣传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发表出版有关言论,虽然解释方法有别,但大都被认定为犯罪。
矢野重也是知道这些情况而投入工人运动的。他在神户当过排字工,在工人生活区开过面馆,普及社会主义思想,革命组织认为他是个能干的人,对他寄托很大希望。从矢野重也的性格来说,为了不辜负这种期望,他也要更加努力,奋勇直前。
关于工厂组织搞活动的情况,大多是高中、大学的同学对他说的,但其中也有山本这样不是学生的人。
矢野重也和奈保子的新家在东京赤羽。山本和一高晚矢野一年的志贺义雄来访。由他们介绍,矢野重也当了东京每日新闻的记者。这个新闻社很怪,在西银座读卖新闻社的一角借了间房子成立了事务所,名字很响亮,但只有社长一人,没有董事,矢野重也不是第六个、就是第七个职员。
“暂时先在这里干着。等到工作岗位正式决定之后,再给你安排合适的位置。我是和志贺君商量后来的。”山本说,微笑时,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可是,这个小新闻社的工资,根本不够供给来他家里的朋友们的伙食费和洗衣费,他没有办法,于是请求在学生时代叫他翻译法国法律案例的逢坂俊造帮助,进入国际联盟劳动机关帝国事务所。这件事,他没有与山本、志贺义雄商量。
逢坂俊造是通过他的密友、民法教授田弘太郎介绍认识矢野重也的,他当时就喜欢矢野,不仅把决定翻译的东西叫他翻译,而且常常请他吃饭,爱听他介绍当代青年的情况。逢坡原来是农商务省的官员,历任日本商工会议所的专务理事、商工组合中央金库理事长,录取矢野重也当职员时,他是国际联盟劳动机关的日本政府的代表,国际联盟帝国事务所的所长。
矢野重也对这个少见的不拘泥小事的官员逄坡俊造也有好感,多次去过他在东京青山的家。在铺着虎皮的客厅里,壁炉上摆着高村光云的雕塑和罗丹的《思想者》室内用仿制品,对着窗户的墙壁上,挂着伊藤博文写的横轴。
在东京帝国大学读书时,逢坂俊造曾带他去看过一次歌舞伎。那次看戏时,农商务省的一个官员、原逢坂手下的一个局长与家属也一起来了。后来他才明白,那是一次相亲。小姐还是女子学校四年级的学生,结果双方都没有什么特殊感觉,最后不了了之。
那是在京都认识奈保子以前。当时矢野重也对这些小姐们的女性魅力没有任何感觉。如果局长的女儿身着学生制服,也许矢野重也对她的看法会有所改变。
这是为什么呢?矢野重也自己也觉得奇怪。生野正造的女儿,他觉得与其称之谓小姐,不如说才媛更合适。现在看来,自己称她为白色百合君,表达能力贫乏,觉得有点惭愧。与他结婚的奈保子,头脑敏捷,如果好好上学,说不定也能成为才媛。不过,无论从那方面来说,奈保子都属于劳动人民。他一想到妻子,心情豁然舒畅。
在逢坂俊造的帮助下,决定到国际联盟劳动机关工作后,矢野重也对来找他的山本报告说:“已经定下来了,怎么样?工作好像挺有意思,但不管怎么说,它也是政府机关,所以我有些不放心。”
山本听他讲完,像条件反射一样,现出极为不快的表情。由于精神过度集中,他颚骨突起,眼睛有点歪斜。他就这样考虑了一、两分钟,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表示赞成:“这不很好妈?对我们了解国际联盟的动向,是个好机会。”
矢野重也明白,山本心情的转变,态度的改变,是希望自己能够提供有关国际联盟劳动机关动态的情报。
矢野重也到关照他的逢坂俊造当所长的事务所工作以后,根本不想向可能是共产党员的山本提供任何因工作而掌握的情报。同样,他也下定决心,因所处的位置而了解的有关工人运动动态,即使篷坂俊造询问,也不透露一个字。
这种态度,不是从什么思想、历史意识出发而做出的判断,依据的是自己在感情上能否接受的标尺。从阶级的立场来说,这种态度是否正确,他并不清楚,但他认为自己只能这样做。
矢野重也想,如果逢坂正造知道了革命组织希望自己提供情报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大概不会满脸血红,暴跳如雷,可能像看到一种令人恶心的生物一样,厌恶、回避,是用形象、色彩都无法描绘的表情。矢野重也宁可挨打、受酷刑拷问,甚至气绝身亡,也不愿看到别人蔑视、侮辱、厌恶的目光。
矢野重也非常清楚,自己最大的弱点是好热闹怕寂寞。如果因此而不适于从事工人运动、当一个革命家,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进而言之,自己也许不适合当政治家。当时他一心想搞文学。
矢野重也带着这些迷惑,每天去位于日比谷公园附近的四层楼的事务所去上班。这里与新闻社不同,有十几台英文、日文打字机。在新闻、杂志阅览室里,整齐地陈列着英、德、法、西等文字的刊物。打稿子的声音,像涟漪在矢野重也的耳边荡漾。但是,在这个事务所里,他没有朋友。
半年后的十二月,决定召开农民劳动党成立大会。
山本对矢野重也说:“想请你当农民劳动党成立大会的书记,怎么样?”
矢野重也倒吸了一口气,凝视着山本油黑发亮的脸。对于矢野重也来说,如果接受这一重任,就是迈岀决定性的一步。在紧张的思考中,矢野重也想,可以就此辞掉国际联盟帝国事务所的工作。虽然他早已暗下决心,巧妙敷衍,不提供情报,但山本总是叫他“讲讲情况”,他觉得这是沉重的心理负担。
矢野重也问:“叫党首,还是叫书记长,谁是第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