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野重也如期从大学毕业,为了打好生活基础,他扩大了翻译范围,在翻译文学作品的同时,也翻译如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等历史名著。他一直认为必读的马克思《资本论》,也开始用高畠素之的日文译本对照德文原文阅读。他开始学习德文,从佐久岛回来后刻苦攻读了一个月。他一边做笔记,一边慢慢读,终于读了第一卷的三分之二,读到了第五编“绝对的剩余价值和相对的剩余价值的生产”。这时,在佐久岛见过的山本到他家来了。
“你的地址,是木下半治君告诉我的。”
山本是工人岀身,吃过苦,举止彬彬有礼,讲话时,一边思考,一边深入分析,很有吸引力。
“那次见面时我讲过要深入民众。虽说是关西,但不远,就在神户,需要一位精通外语的排字工。神户这个地方,总有订单,要求印刷一些发给外国船员、旅客的关税单,或者有关检疫的注意事项等等。”
“的确,我会一点外语,可是,我能行吗?”
矢野重也没有工作经验,所以特意问了一句。
“没有问题。对于一般的大学毕业生来说,你问他是否想当排字工,那可能是失礼的,但我觉得你与他们不同,所以来推荐。”
“在佐久岛听你讲话时我就想过,只知道农民和学生,这是个缺欠。”
“是的,这是个大问题。”
山本说完,告诉矢野他下周再来,就走了。矢野重也想,这是个坐不住的人。送他走了以后,矢野坐在桌前抱着胳膊沉思起来。其实,他来是问自己是否愿意参加工人运动?细想起来,自己还是眷恋这种与辞书、文章为伴的生活。不知奈保子会怎么想?
如果是那位没能见面的生野纯造的女儿,肯定会反对。但他确信,奈保子与生野纯造的女儿截然不同,肯定会跟着自己去。
矢野重也想,如果想当一个真正的文学家,需要有丰富的生活阅历。虽然自己对农民的生活比较了解,但对工人的情况却一无所知。
第二天,好朋友木下半治来到矢野家,矢野告诉他,你介绍的山本来过了,问我愿不愿当排字工?我想试一试。
“嗯,可劳动很累,你的肩膀脱臼,能行吗?”
“是啊,我也有点担心。”矢野重也想了想马上说,“不过,我觉得应该干。能干几年,我不知道,但只要在搬运装着凸版的箱子时注意些就不要紧。干活与柔道不同,会有办法的。”
矢野重也的脱臼症是因为练习柔道过度,如今柔道也多年不练了。矢野重也无意中用辩解的口气说,他看了一眼为自己担心的木下半治,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久,矢野重也就独自去了大阪,在大阪十三附近找了住处,按照山本说的,给位于三宫车站前的会社发了求职信。
录用通知书很快就来了。幸运的是,与好友近内金光结婚的表姐矢部俊就住在与神户毗邻的夙川。他下决心到神户去,能与近内常常见面也是很大的原因。
奈保子比矢野晚些来到大阪。矢野当天夜里对她说:“我想你已经大体知道,我要搞工人运动。到这里来做工就是这个意思。日本法律没有工人团结的自由。搞工运也很危险。为了不连累亲戚,我与他们断绝一切联系。我希望你也这样做。这样一来,你要想穿绫罗绸缎,富贵荣华,我没有办法,所以希望你能下决心过布衣粗食的穷日子。”
矢野重也正襟危坐,对奈保子说。奈保子在他说话中间,正了正身子,琢磨他的意思。从他的话中,不仅没有一点对爱情的动摇,而且在问,你能与我终生相守吗?
她听矢野说与亲戚断绝联系,小声说:“我本来就没有一个亲戚。”
她想,丈夫选择了从事工人运动的道路,想必是多灾多难,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丈夫不是在问我能不能跟他一起干吗?这一点,她感到满足。
“我已经过惯了穷日子。我要努力学习。不管你去那里,都要带着我。”
“谢谢。”
矢野重也说着,双手抚膝,向奈保子低头施礼。奈保子突然想哭,但她觉得这样不好,想改变一下气氛,故意有点逗笑地说:“不过,我脑子好,能当力工。”
印刷厂在神户三宫车站后面,他们在那附近租了房子。从他们家到近内金光那里去也很方便,上了电车就到了。
工厂有三十个人,矢野重也隐瞒了学历和出身就了业。社长兼厂长对他进行了简单考试后,认为他认识不少字,叫他当了拣字工。
开始工作一看,虽然他什么字都认识,但拣起字来,远不如那些有经验的童工快。矢野重也对那些没有学历,认很多字,看懂原稿很快就能找到铅字的高超能力感到惊讶。他知道,在车间里,就是要提高效率,说什么漂亮话都没用。
矢野重也向被大家称为“老板”的社长申请,于是去了欧文组排字。在这里,他远比工友们认得快,而且知道是什么意思,受到大家的尊敬。
一天晚上,工作快结束时,他发现已经印好的卡片中,把NATURE误排为MATURE。这是个海关用语,意为枪、子弹大小的规定。在一般用语中,当自然讲,为成熟、发达之意。二万张卡片,已经印好,如果全部报废,工厂要全部赔尝,如果佯装不知而发货,一旦被发现,就会丧失信誉,客户不会再来订货。
幸好排错的卡片用的是厚纸,用小刀刮掉M,改成N,就像印刷时的油污一样,看不出来。矢野重也和能读英文的老板用三天时间,每天干到夜里十二点钟,把卡片改了过来。
他的工作情况很快在车间传开了,对他评价说:“这回来那个家伙很能干。不知为什么看样不得了,可人家还挺和气。”
工厂印一些化妆品、营养饮料的标签,大多是用刷子涂金粉。金粉的主要原料是铅。长期干这种活,肺会中毒。因为危险,有补贴工资,但很明显对健康有害。这是一家街道工厂,没有劳保设施、为保护员工吸收粉尘的装置,连口罩也不发,只在干活时用毛巾罩住嘴而已。在这种情况下,矢野重也也不能说讨厌而不干。
“你如果倒下可就麻烦了,还是别干了。”最早发现矢野重也才能的老板亲切地对他小声说,但老板越关心,矢野就更得婉拒。
“可是,大家都在干,我也应该干。过些日子给大伙发个橡胶防毒面具就好了。”
矢野重也说,主动地参加刷金粉工作。他在工厂干活还不到一个月,一些勤奋好学的青年就聚集在他周围。其中有职工,也有公司的年轻朋友,二、三个人一起结伴去矢野家玩。
那时他的家已经搬到御影町本屋二楼,有八张蓆和六张蓆两间房,做为排字工人的家,已经算是豪华的了。奈保子热情好客,于是客人由两个变成三个,又增加到四个,再加从东京、京都来的一高时代的朋友,这里又像东京东中野的家一样热闹起来。像过去一样,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讨论、喝酒。然而,到了三月,矢野重也感到腰部疼痛,食欲不振。近内金光看他那样子,担心他的身体,带他去医院,诊断为脊椎骨疡。
为矢野重也看病的医生警告说:“不改变生活,马上治疗,就要终生打石膏绷带。”
矢野重也想,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呢?是在印制金色标签时吸入的铅过多吗?搬运装铅字的重箱子,是大家都干的活,自己也每天参加,难道是在搬箱子时,为了保护脱臼的肩膀,腰部用力过度吗?
可是,这些都是工友们的日常工作,看来自己终究不是当工人的料。矢野重不能不这样想。诊断为脊椎骨疡那天,他没有马上回家,去了建有托玛斯豪宅的那个山冈。他想起上次是与奈保子一起来的,站在这里眺望海港。
那次来这里时是秋天。这次来,是树木刚刚透出新绿的早春,人很少,只见缓缓前进的大船,和在大船中间乘风破浪来往的舢板,不时能意外地听到附近悲壮的汽笛声。
矢野重也想,今后怎么办呢?即使医生不说,因为腰疼,也不可能再当排字工了。
由于健康原因,当工人这条路堵死了。现在矢野重也反复思考的是,好朋友们是如何设计未来的,并把自己与他们对比。木下半治与帮助他搞社会福利运动的海运会社社长的妹妹结了婚,奠定了生活的基础,并且扎扎实实地开始了工作。近内金光一年前与矢野重也的姨表姐矢部俊结婚,矢部俊继续当教师,帮助近内金光搞活动。他们的结婚宴会是借矢野在本乡上学时常去的食堂二楼开的。
在宴会上,矢野祝贺说:“矢部俊和近内结婚,很多朋友都很高兴。但没有人像我这样,百感交集。”他之所以这样坦率地讲,一是因为新娘与自己有亲戚关系,因而与近内也成了亲戚,二是因为自己从少年时代开始就爱慕矢部俊。
矢野重也这一天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经落在朋友们的后面。他叹了一口气,揉着腰,轻轻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下山坡。在车站附近的花店买了两枝红玖瑰,准备插在饮料瓶子里,看着能使自己难过的心绪得以慰藉。
在这段时间,如果没有近内苦口婆心地开导,说你可以在别的地方施展你的聪明才智,也许他会难过更久。如果没有在短暂的排字工的工作中结交的那些年轻工人、职员集中到身边听他讲话,也许他灰心丧气的情绪会更沉重。
矢野重也不得不重新开始翻译。但客人还是络绎不绝,一来人他就高兴:“喂,吃饭去。”不管是谁,他都这样说,家庭的经济情况很快拮据起来。
怎么办?矢野重也与在邮局上班、晚上上工业专科夜校,也是他身边小组成员的米津商量。米津生在这里,熟悉当地情况。
米津说:“既然这样,矢野先生开家不用体力劳动的商店怎么样?对了,比如说香烟店?”
“是啊,做买卖。”矢野重也点了点头,想起了奈保子在泽田食堂忙碌的身影。他说:“开个面馆怎么样?我老婆有些经验。问题是谁来当厨师?”
“我来找地方。我在邮局工作,什么地方的工人多,什么职业的人住在什么地方,找起来很方便。”
矢野重也对他的建议很感动,对他说:“我想,还是开在学生、工人多的地方好。”
他这样讲,不是根据泽田食堂的经验,而是想把这个新开张的面馆变成宣传社会主义的阵地。
定下方向后,矢野重也就与一高、大学时代帮助自己的朋友打招呼。矢野重也准备干什么新事时,只要他招呼一声,朋友们肯定都会来帮忙。这是在东京东中野住时,他的家成了大家的会场的缘故。朋友觉得不为矢野做点什么,心里过意不去。
大学时在东京帝国大学工学部学习,毕业后在深川简易住宿所工作的一个朋友;一直住在矢野家里、从事农民运动的河合悦三;与大原海运社长妹妹节子結婚的木下半治夫妇等等,应矢野重也邀请都来了。
矢野重也在适合开面馆的地段租了新房。木下月治夫妇住在二楼,帮助奈保子。矢野重也与奈保子住在连着面馆的一间。根据矢野重也的提议面馆叫“桃太郎”。
“桃太郎降妖打鬼,是不是有点帝国主义的味道?”
在简易住宿所工作的朋友提出了异议。矢野重也坚持说,在学生时代,我就不这样看。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个脚穿水袜子、身着印字短褂的样子正好合适。他心里认为桃太郎是了不起的,而且做为面馆名,容易记为好,桃太郎这个健康的男子汉的形象,深入老百姓的心里。
河合悦三说:“如果这样决定了,那么我是学化学的,准备到神户的各家面馆去调查一下,看看他们的汤里放什么,放多少,水煮的温度是否因面坯而不同,大体多少度,煮多长时间,那里的面坯最好等等,做个一览表,下次见面时带来。”
在邮局工作的本地人米津满心钦佩,原来才子们是这样考虑问题的呀!同时决定,去找他认识的一个卖熟鱼干的老爷爷,打听秘诀。
第二天,米津发挥本地人的优势,去找在神户中央市场开店卖熟鱼干的老爷爷,开门见山地说:“我的朋友要开面馆,请告诉我做面条的秘诀。”
这个爱钓鱼的老爷爷,一边用毛巾不断地擦着紫红色的脸膛,一边讲做面条的秘诀。
他对学生们开面馆表示钦佩:“嘿,这可叫人佩服。如今的学生真能干。”他说完感想,开始讲做面条的诀窍:如煮干沙丁鱼的方法呀;木松鱼太贵,放点就行呀;加上海带岀味呀;煮过头了会发涨,一开锅就要移到别的锅里呀;一片海带可以多次使用呀等等。
奈保子和木下夫人节子在厨房,店面由矢野的朋友、晚辈们招呼。宣传小广告由矢野来写。
开始张罗开面馆后,矢野重也感到国家的体制覆盖着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绝对不是简单的一句权利或压迫机器能概括的。毋宁说民众的不满,是针对那些妄自尊大,不能设身处地为民众着想的国家、自治体的基层官员。交上的申请书如果有一点不完备的地方,就会被漠然退回:“好好读读注意事项。你上过学吗?认字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然而其集大成者中央政府却掌握着人民生杀与夺的大权。即使爆发了工人运动,社会革命,他们也要按部就班地工作。
到区政府去申请营业执照,到保健所去申请许可,到登记所去办理有限会社的登记手续。在办理这些手续的过程中,矢野重也感到,在大学法学部学的什么高等理论,什么法学思想发展史等等,根本无法满足日常生活的需要。他想,看来当个律师也不容易。因为他过去常常产生当一个专职民事律师,为民众而战的念头。
办完各种手续后,桃太郎面馆终于在十月底开业,但他们随即发现,向周边四邻致意问候做得不够,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不知是地痞,还是面馆周围工人中的头面人物,带着两个喽啰来挑衅。当矢野重也明白他们来找碴时,怒火中烧,破口大骂:“小子们,想敲诈吗?你睁眼看看,我们是学生,想为工人做点事,开了这家面馆。我们不是唯利是图的商人。滚出去,滚出去。不然我就把你们打出去。”
听到矢野重也的吼叫声,木下半治和经常到他这里来的大汉园部真一从二楼下来。他们两个都是一高柔道部的,倘若打起来,都是帮手。正在这时,一个有在工棚打架经验的伙伴从外面回来了。
“喂,你们几个,跟我走吗?”他在后面大声一喊,三个地痞回头一看,误以为是便衣警察。
“啊,对不起。”
“哎呀,没什么,走错门了。”他们惶恐不安,弯着腰走了。
当地痞们走没了影时,矢野重也他们哈哈大笑。
“可是,这就是老百姓的生活。我们装作很老练的样子,但别说大话。”矢野重也说出了心里话。
开业一周左右时,米津的父亲听说儿子在面馆里干活,带着米津在神户银行工作的弟弟一起来了。正好木下不在,矢野把他们让进了木下的房间。矢野说:“不管做什么事,了解民心都很重要。米津君确实是个有为的青年。我们在这里认真向社会学习,想将来在各个领域大展鸿图。我知道米津君有抱负。请您把他交给我吧。”
矢野重也热心地对米津的父亲和弟弟说。米津的弟弟在银行工作,看样子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当时矢野正准备吃已经迟了的午饭,他一边说,一边注意楼下飘来的面条汤的香味,碗筷的碰撞声,干话的男女们的说话声。准备开业以后,矢野重也刚刚学会了关东关西调味方法有别,葱的种类各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