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川奈保子听姨妈讲这件事时,心里一想就是他。他一般与近内金光一起来,但最近一段时间他一个人来的时候居多。她感觉到有人注视她时,往他那边一看,他的眼睛就急忙躲闪。他的眼眉很浓,有点吊眼梢,目光锐利,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来是个意志坚强可爱的人。养父家的儿子与他正好相反,眼角、嘴角下垂,好像口水随时都可能流出来似的。
姨妈有点着急地说:“虽然是好人,可这件事不知他家里是不是同意。如果半路上把你甩了,你就可怜了。我们这个店,只要你说句话,就会帮助你。如果想拒绝,一开始最好就说明白。不过,如果奈保子中意,那就是缘分。怎么办呢?”
平时发号施令干脆利落的姨妈,口气变得优柔寡断,不知说什么好。奈保子说出“我认为他是好人”之后,突然有一种轻松感。随着脸上的红润逐渐消退,她想这样就可以与养父家脱离关系了,心里一阵高兴。姨妈安静下来,凝视着奈保子,过了一会说:
“是呀,那就好了。不过,对方说下个礼拜听回话,这中间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姨妈说完这句话起身走了。奈保子也跟着站了起来,向厨房旁边自己的寝室走去。她边走边对自己说,正如姨妈说的,自己必须好好想一想。她觉得因为厌恶养父的儿子而答应结婚对不起矢野重也,而且自己读书写字都不行。
野川奈保子是在养父家上的小学,六年中只念了半年书。因为养父说染房的帮手用不着学问,所以她只囫囵半片地认识平假名。一想到这些,她一下子慌了手脚。矢野先生看上了自己,这可怎么办呢?如果像姨妈说的,与他一起生活,而自己没知识,什么都不懂,他会很惊讶,怎么是这样,肯定要火冒三丈。啊,怎么办好呢?奈保子心乱如麻。
过了两、三天,奈保子还是心慌意乱,举棋不定。在近内金光从东京回来问回话的前一天晚上,食堂里的同事招手叫奈保子说:“那个人在大门口,说要见你。”同事们悄悄地说出养父儿子的名字。
“如果讨厌,我就说你不在,拒绝算了。”她接着又同情地说,“奈保子,我知道你的苦恼。还是趁他不知道结婚吧。那个坏蛋。”
“好,我去见他。不过你帮我看着点,我怕他。”奈保子请她在万一有事时帮一把,整理一下衣服就走了出去。不知孩子们在什么地方放纸捻花,吵吵吵嚷嚷的。
“最近,你把我们都忘了吧?”一看到奈保子,养父的儿子就挖苦说,“我父亲说,过年过节也不来问候,不懂礼貌。是不是有相好的了?京都帝大、同志社的才子们也来这个食堂呀!”
“不,没有。只是太忙,没有空儿。”
“是吗?现在有空吧,陪陪我。”
“对不起,请原谅。今天特别忙,我已经累了。”
奈保子发觉,他今天的举动与以往不同,好像有什么企图。她心想,如果自己不小心,结婚之前身体受到玷污,那就说不过去了。奈保子厌恶养父的儿子,但她的心情,末必是觉得对不起求婚的矢野重也,而是觉得对不起自己。这种想法是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支撑着已经衰落的刀匠家门的父亲的陶熏。
“奈保子,赶快回来,快点。姨妈情况不好。”
恰好这时候一个同事在里面喊。泽田食堂的姨妈有哮喘的老病,发作时要马上给她喝中药,奈保子要给她揉搓肩膀和腰,这已经成为习惯。养父的儿子咂了一下嘴,对着屋外的黑暗喊:“今天不行,叫她跑了。”
很明显,他与他的两、三个同伙,企图把奈保子带走。
如果没有这件事,即使奈保子会同意,但可能还要犹豫一阵子。
第二天,奈保子对近内金光明确地说:“我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人,如果可以,请多关照。我会努力的。”然后低头施礼。
泽田姨妈带着哭腔说:“奈保子就拜托了。这个孩子从生下来就命苦,但她开朗健康,请多关照。”
但是,正在这紧要关头,开染房的养父家提出了要求:本人受野川奈保子亲生父亲委托将其收养。不得到亲生父亲同意,奈保子不能出嫁。若想岀嫁,必须有其亲生父亲明确的同意书。而且在出嫁时必须付抚养费。
听起来好像合情合理,但姨妈打听抚养费,却是超过一万元的巨款,奈保子在高知的家根本付不起。好友近内金光去染房交涉,被顶了回来,对方说,不是为了讨价还价才提出的这一价格,而是出于对奈保子的爱,所以在价格上没有商量。还说,如果不接受野川奈保子养父家的条件,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解除这次突如其来的婚约。
连小学都没叫她好好上,从十三岁起就在泽田食堂的姨妈家干活,说什么抚养费?近内金光气得差点动手。他强压怒火,回来对矢野重也说:“没办法。看样子只能动武。”
矢野重也抬头看着站在那里满脸怒气的近内说:“刚才木下半治来电话,正好在东中野找到了租房。”
近内金光听了,平静下来,与矢野重也商量,怎样救出野川奈保子。目前这种情况,如果不采取行动拖下去,狡猾的养父家就可能把她从泽田食堂带回去,不许她与近内、矢野见面,那样就槽了,所以必须在发生这种事情之前动手。无论如何,这件事必须请泽田食堂的姨妈帮忙。他们一致认为,奈保子本人已经同意结婚,这是行使正当的权利。虽然从以家族制度为基础的法律上看,还有疑问点,但请求泽田的姨妈保护奈保子是正当的行为。准备好第二天晚上去东京的火车票后,矢野重也在出发当天下午去染房养父家,死乞百赖地恳求铁石心肠的夫妇同意他们的婚事。在这期间,近内在姨妈的帮助下,带奈保子去火车站。大概泽田食堂的姨妈问题不大,困难的是矢野,他无论如何必须粘住养父母两个小时,赢得时间。
“不要紧,我有信心。”
听矢野重也这样说,近内金光急了。“如果你用柔道把对方甩出去,惊动了警察,全部计划就泡汤了。打你骂你都要咬牙忍住,没完没了地说下去。”
“对,我照办。看样子只能摇唇鼓舌喋喋不休。反正这是我的事,绝对要干好。多多帮助,对不起。”矢野重也向近内金光表示感谢,站起来,去买明天的火车票。
列车缓缓开动时,矢野重也和野川奈保子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看到彼此完全相同的举动,他们一惊,继而相视而笑。尽管近内金光,还有在东京为他们找房子建新家的木下半治为他们找了许多理由,但他们的结合,肯定被认为是“抢婚”。在火车开动之前,他们担心会有人来追。
矢野重也和奈保子相对而坐,这还是第一次。他们相互看着,脸上带着同犯的微笑,但却不知道之后说什么。
奈保子一心想逃离养父母家,匆匆跑出来,与矢野一起上了火车,但却不知道到那里去,住到什么地方。她又看了一遍车票,上写着至东京。这是下午五点三十五分发车的三十二次普通列车。矢野重也考虑,特快列车显眼,乘坐普通列车,被发现的可能性会小一些。
“火车什么时候到东京?”
奈保子一问,矢野重也为难了,因为他一心只想着“抢婚”,以后的事根本没想。
“这个走法,大概得明天早晨吧。但我们在到达东京前,在堀之内下车,到我家去。见见我母亲,住一夜后去东京。到了东京,我的朋友们会来车站接,不用担心。如果他们不来,我也不知道住在那儿。”
心里高兴的奈保子想说,你说不用担心,可我能不担心吗?但两个人在一起还不到一个小时,别叫他以为我是自来熟,所以忍住没说。她想起泽田姨妈叮嘱自己的话:明天你就是名门少爷的夫人了,这与店员和来食堂的学生的关系不同。
火车停了。正想是怎么回事时,一看是到站了。在写着站名的白色木牌下,火红的美人蕉花,挺立在从山峡间碧蓝的天空射下的夕阳中。奈保子觉得在很久以前的儿童时代,在什么地方看过完全相同的景色。白色的木牌上写着“山科”两个字。奈保子突然紧张起来,因为她不知道这両个字念什么。
奈保子毅然对矢野说:“我有话要说。”
矢野正在思考什么,转眼看着她。
“我几乎没上学,不识字。这种事想隐瞒也隐瞒不了,所以一开始我就要把这些全告诉你。”
矢野放开抱着的胳膊,招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向她凑了凑说:“你说不识什么?”
他的表情,好像不明白奈保子说什么。奈保子更加紧张。如果矢野知道自己没文化的程度超过他的想象,会不会离我而去?但是,这件事自己已经说出来了,只能说到底,没有退路。
“早在我还是孩子时,就帮助染东西,在家里得干活儿。养父主张,女子用不着学问。我虽然领了小学毕业证,可连车站的名字我也不会念。”
“你是说あいうえお吗?”
“是啊,有什么办法?”奈保子越来越绝望,如果不行的话也没有办法。如果不早告诉人家,那就等于欺骗。自己老老实实地讲出来,如果他嫌弃,我就在东京一个人生活。奈保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但又毅然睁开,重新看着本应该成为她丈夫的矢野。在他那颇有男子汉气概的浓眉下,目光变得温暖亲切,脸上现出笑容。
“好,我有活儿干了。小学的课程,我全部包下。到了东京,就去买教科书,我每天晚上教你。如果你想学外语,也这么办。最初时,我和现在的你一样,也是这样开始学习的。真的,三个月就可以小学毕业。”
他们说话中间,火车又停了,到了大津站。
“上面是汉字,下是平假名,先念下面的平假名就行,上面写着おおつ。”
矢野重也说着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拿下箱子,取出笔和纸,开始写五十音图。
矢野重也把横五行、竖十行的五十音图递给奈保子说:“对照这个表,全都能念出来。下面的车站叫石山。”
他又补充说:“不过,今天是大冒险,很累,你睏了就睡吧。学习的窍门,就是不想干时就别干。”
车窗外一片明亮。抬头一看,原来是夕阳透过云缝,照到琵琶湖上,镜子般的湖面上,闪着金色的涟漪。那景致会把人带入光的无限空间。
从早晨开始,一直处于极度紧张之中奈保子没有发觉今天有风,京都的夏天很少有风。她放下心来,不知为什么,两眼突然充满了泪水。啊,这可怎么办?她不知所措。
“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叫你伤心的话了吗?”矢野重也低声问。
奈保子用力摇了摇头说:“我是喜极而悲。”
矢野重也抿嘴一笑,脸上一片羞涩,回头看着奈保子。刚才,矢野重也一直在考虑与奈保子的新生活。
前不久,他对社会主义产生了兴趣。一年前,他一边翻译阿纳托尔·法朗士的《企鹅岛》,一边想自己到底能不能当作家?《企鹅岛》这部小说有趣,同时也想做为大学时代的回忆,学习法语的纪念,同时也为了培养一旦将来以语言为生的自信心,所以在暑假回家时,把日语译稿誊写了一遍。
三年前的六月,二哥因肺结核病故。母亲在信中也写过家里的经济状况。矢野重也回家参加葬礼时,看到母亲上了年纪,家里的经济情况大不如以前,他想在经济上自立,自己养活自己。
去年,在大妹妹和小他九岁的弟弟帮助下,矢野重也把抄清的原稿订成了四本,打算找出版社出版,总算干完了一件事,有一种成就感。但与此同时,心里又产生了怀疑和动摇——我是否适合搞翻译?
因为在将法文译成日文的过程中,他总是插入自己的思想,随意改变原作。他知道自己任性,缺乏由始至终忠实于原文,对时代进行周密的考证,研究作者的措词等认真精神。
尽管他心里动摇不定,但母亲聪子看见弟弟妹妹帮助他做事,心里很高兴。二十四岁的矢野重也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心想在介绍奈保子时,母亲的表情会如何呢?
在乘客稀少、夜行的慢车中,矢野重也重新端详奈保子。她从一连几天的紧张中解脱出来,显得疲惫,不断打磕睡。她的身体不是向旁边歪,而是向前倒,总是微笑的样子。尤其是她的目光,有穿透力,给人以亲切问候的感觉。为他们两人结婚而奔波的近内金光,以前一到中午,就招呼矢野去泽田食堂:“走,到奈保子那里去。”
自己的婚事,从开始到现在,都是近内金光一手操办的。矢野重也回忆起与近内从高中时代就开始的友谊。她的耳朶,只稍稍高于外眼角一点点,一张娃娃脸,清澈如水的瞳仁闪着坚定而柔和的光。
矢野重也常常想,与自己一起生活的女人必须刚强,能忍受贫困。如果怕艰苦、心眼不好就麻烦了。
野川奈保子的亲属,有为伊势神宫打造刀剑的工匠,也有为世世代代领主山内老爷看病的医生。也许是这个原因,虽然她总是微笑,但在她微笑的深处,不时能感到有某种不可侮辱的清高。
野川奈保子出生在这样的门第,为什么在幼年时被寄养在熟人家?近内金光听泽田食堂的姨妈说过,奈保子本人知道多少,却不清楚。矢野重也对这些事并不关心,他看重的是奈保子这个人。当然,如果奈保子不知不觉中随口说出来,他也愿意听一听。
火车停了,奈保子一惊醒了。她手里拿着矢野为她写的平假名表,想读站名。矢野重也看着她的样子,心中涌起爱怜之情。她今年十八岁。火车到达浜松与静冈之间的堀内站,应该是深夜。
已经拍了电报,应该有人来车站接。但事先没有征求家里的意见,只说了结婚,母亲聪子也许会生气。如果这样,可能不会有人来接。堀内是农村车站,如果没有人来接,必须拉着奈保子,在深夜的路上走半个多小时。矢野想,那也无所谓。
幸好现在是夏天,不冷。深夜出发,或许正好适合我们的情况。
从车站到家,中间有道山岭。山坡上有很多茶园。据说这是母亲的祖先从宇治带来的茶树苗,外祖父丸尾文六鼓励乡里人发展制茶业,于是静冈的茶叶闻名全国。
矢野重也的父亲早逝,矢野家世世代代是在乡的神官。家谱上记载,矢野家第一代是矢野五郎右卫门,在永禄、元龟、天正时代,是为德川家康守卫边境城池的武将。在守卫高天神城时,被武田信玄攻破。德川家康平定天下以后,他回到故乡,努力复兴荒废的村庄,立了功,家族得到德川家颁发的盖着将军朱印的免交租税的文书。村庄因此而繁荣,村子里的人崇拜德川家康,尊之为神。
矢野重也家,是这个富裕村子里最大的地主。
家乡历史悠久,深夜走在茶园里,也许能听到在北条、足利时代结束,江户时代开始这一历史舞台上,在连绵不断的战争中,死亡的武士的呐喊,甲胄撞击的声响,战马的嘶鸣……每次想到这些时,矢野重也认为,历史的变迁如流水一样永不停息,对于权力的归属,很难说那个正确,但是在现实的世界中,不能对不平等、压迫、剥削视而不见。
养父家想把熟人寄养的女儿野川奈保子据为己有。矢野重也为把她从危险中拯救岀来而感到自负。因此,不管谁问到他们的婚姻,都可以挺起胸膛,骄傲地说明原委。但是刚毅的母亲是否喜欢奈保子,那是另一个问题。
母亲三十八岁时,父亲病故,母亲独自料理这个大家庭,支撑门户。她严肃认真,甚至不会开玩笑。从三十四岁时开始,她就做为实际上的户主掌管家事,没有时间玩味玩笑、幽默。
沉浸在回忆中的矢野重也,看到奈保子睡着了,她的头就马上就要碰到走道的扶手了。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布巾,缠在扶手上,拍了拍奈保子的肩膀,示意她头可以靠在这里。奈保子一惊,抬起身,怯生生地看着他。
“车摇晃,容易倒,把这个当枕头,好好睡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