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彩被风吹散了,正午的太阳有些刺眼,太后却是越发扬起了下颌,不畏那光线,走到了高台的栏杆边,俯视着苍茫之民,高高地举起了权杖,等待想象中的欢呼。
迎来的,却是无比尴尬的静默。
皇城提督脑门上的汗如雨下,用力地拍起了肥厚的手掌,大叫:“摄政王千岁!”
周围的“演员”们听见了,入梦初醒地跟着鼓掌。然而在万民之间,这点掌声和叫好未免太微不足道,越发显得难堪。
“或许,您应该宣布一些好消息,百姓期待得太久了。”
响亮却有些虚弱的声音,在九层之台的观礼区一角,那个高大的,披着黑色披风的人,揭开了蒙着脸的大斗笠。
太后有些不解,苏浊坚持着让带铁面上观礼台,说要亲眼让他看看下场,她也就答应了。现在是怎么回事,指点江山的工具竟然指点到这份上了?
百姓之中也有了议论,不知带着铁面的家伙,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那人伸手一撩,解开了黑色的披风,向皇城下一甩,铁面,早已解开,只需取下。之前是时机不充分,现在,是时候了。
同样的深靛色长袍,同样墨玉的权杖,衬在高大过一般南晋人的身躯上,威严立显。
俊朗如天神的容颜,因为长期不见日光,略显得苍白,琥珀色的眼,此刻竟比阳光更加刺眼。
一步一步,走向台子的正中。太后急急地向立于另一侧的苏浊喊道:“苏统领,快将那人捉拿下去!”
一九零 山穷水尽
苏浊取出了九节鞭,却不攻上前,只是用掌心摩挲着:“太后,这鞭子原是为我的爱女凝儿报仇而制,而您说,是金亚天杀了她。但是,现在,这鞭子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我已经找回我的女儿,您也可以收起您的谎言了。”
金亚天费了很多口舌,才让苏浊不杀太后,理由是演一出戏,然后揭穿她,这样会比杀了她还要让她难受。
苏浊与苏凝失散是在十五年前,太后被岚世子劫持,侮辱并以此要挟她之后,苏浊怜悯她悲苦,又与自己女儿同龄,少不得在私底下帮助她。太后也以为他寻找女儿作为报偿,还认他作义父,许他高官厚禄。苏浊是江湖人,不惯官场做派,婉言拒绝了。
后来,岚世子倒台,金亚天虽然被囚,太后身边实在无人可以上得了,就想起,决定断了苏浊的念想,说,苏凝已被金亚天害死,编排各种理由,让苏浊帮自己。
她没有料到的是,金亚天的影卫中有魂影那样能让人说出秘密的人物,还有福影卫那样的情报之鬼。
在苏若水带领的巧匠世家和福影卫的寻找之下,终于寻到了已嫁作人妇了苏凝。就连她用作下蛊的韦振,都被白雷顶替了一阵,解蛊的,也变成了白雷的,就算她把韦振看得再牢也没用。
那日,临影卫和福影卫用白雷的血给金亚天解蛊之后,金亚天就设计将苏浊骗到城中去抓冷朝冷夕,但他见到的不会是两个孩子,而是盘着妇人髻,与他亡妻一模一样的女子……
苏浊……他知晓了……太后心中猛地被敲了一记。
“啊!那是摄政王!”“徵王爷没死!他回来了!”百姓的欢呼刺痛着太后的耳朵,在他们心中,有资格称得上摄政王的,只有金亚天而已。
但是,我还没有输!太后猛地叫道:“何将军,将这两个叛匪给我拿下!”
何剑恒站在原处,松了松束紧的领口:“这******什么礼服,老子穿的不喜欢,这将军,老子不当了!”
“他,也是你们的人?”太后看着越走越近的金亚天,眼中已是木然。
突然,一个穿着皇城守军盔甲的士兵奔跑而至。
“报!”传令的官员单膝跪下。“军情,十万火急。”
“说。”太后看向他,“还有什么更精彩的消息?”
“徵军领兵造反,要求清君侧,废黜太后。”那传令官说,“领兵的元帅,就是上次的那个钟浪,正在城门外叫嚣呢!”
顷刻之间,又有人前来。
“报!军情,十万火急!”
太后慢慢地答:“说,哀家等着。”
“慕容达远将军带南方守军三万,要求勤王……”
冷家的女婿,终于沉不住气了。太后的思考,继续被下一个通报打断:“报。军情……”
“哀家晓得,又是十万火急是吧?”
“是!定军领军起义,直逼皇城,号清君侧,废太后。领军的是……”
“是谁?定北侯的幕僚,还是徵王爷的影卫,全给我过来吧!”太后仰头,天上日光,和她脸上的笑容同样灿烂。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是大将军,冷炎。”
那个传说中的军神,居然没死!百姓沸腾了,南晋有救了!军神还在,摄政王还在!靠山还在!
“那么多叛徒你们就这么开心?”太后在高台上厉声说,“别忘了,我还掌着皇家玉玺,南晋兵符,你们,要和叛徒一起造反吗?”
议论之声,戛然而止。
一骑飞尘,黑色的闪电由远及近,长枪垂地,黑发飞扬,人们让出了一条通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以为葬身火海的冷情女将逼近高台。
“定军,先锋到此。”她的声音,清澈如昔,黑眸早在远处就锁定了她要寻找的身影。
“本人,是定北侯,是千目将军,也是南晋百姓。今天代表定军,徵军和南方守军,请废黜太后。十万将士,愿听吾皇号令。”
她翻身下马,单膝跪下。
“冷竹不为名利,请诸君倾耳一听。天下民生,可曾为一人存在?若为臣者,只为夺利益而拆人亲子,挑拨****,为争功绩而广征兵粮,增设赋税,妄阀他国,此人岂堪为臣?兵符,玉玺为天下人而设,若掌符人不将军,则可废之,若掌玺人不治国,亦可废之!”
这话,说到了百姓和将士的心坎上,连年征战,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愤怒一直在累积,终于爆发了出来。
“废太后!废太后!废太后!”
长乐帝在这人声人浪面前,不由得退缩。皇叔说得对,皇帝手中的权力,是百姓给予的,要对他们好,他们才会让你当这个皇帝。
上官武看出了他的迟疑,鼓励他说:“皇上,我们的秘密,他们都不晓得,要不要,现在说出去?”
“可是母后她……”即使再无情,血肉连心。他才十岁,无法面对这些。
“生在帝王家,作为顺景先帝的儿子,您应该有这个觉悟。”上官武下了猛药。
长乐帝迈出了第一步,也就继续走向了栏杆。
“这是……”栏杆之下,人声鼎沸,轻易将他的声音淹没。他果然,还是没有能力吗?
一双大手扶住长乐帝的腰间,将他高高举起。
“皇叔……”长乐帝喃喃,自己的母亲做了这一切,难道他不恨自己吗?
“皇上,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金亚天鼓励他,朝下面喊了一声:“大家安静,皇上有旨!”
洪亮的声音和显眼的位置让大家很快安静下来,却听得未脱童稚,清澈嘹亮的声音说道:“这是先帝亲传的玉玺和真正的兵符,太后手里的那个,是假的。”
长乐帝说着,即使再坚强,此刻也不免泪垂,看向身后,自己的皇叔和太傅都支持地看着自己,他解开了手中的布包,兵符,铜锈而沉稳,玉玺,碧透而耀眼。
他似一头觉醒的幼龙,长啸四方:“传朕旨意,废太后。”
太后心中,有种破裂的感觉。那个,真的是从她肚子里蹦出来的,长得跟她极像的孩子吗?他眼里的坚定,让太后觉得,自己真正是被打败了:“呵呵,我忘了,你也是金家的男人呢……”
山穷水尽,已无路可退,无计可施,无人可以仰仗。
台下,又欢呼起来了。人群中那挺拔的女子,依旧夺目。
冷竹啊,本来我以为,站在了和你一样的位置上,就能成为和你一样的传奇,或许与你比肩,你就能多看我一眼。
始终,还是奢望呢。
太后突然越过了栏杆,仰面,对着刺眼的阳光,任由身躯的坠落。
始料不及,惊叫四起,拦不住深靛色下坠的身子。风声疾驰在耳边,这个拥有无上权利的女子仿佛褪去了一身铅华,散去了所有阴谋,只剩在年幼时的欢笑,还有足以让天下男子倾心的惊世美艳。
“兰月!”
有人在叫,这个她已经遗忘了很久的名字。那个在风中笑得俊朗的男子,脸上没有了愧疚的神色。奈何桥边,他一直在等她,再没有温度的手牵住了她的。
今世,太多恩怨纠缠,没能好好爱上一场。或许,孟婆汤饮下,能在千年之后,再与子携手……
一九一 各司其责
太后,终究没有带走墨玉的权杖,也没有被废黜太后的头衔。重新归位的摄政王坚持之下,她和先帝,合葬在了一起。
那日,目睹自己的母亲面临崩溃,跃下高台,长乐帝就一直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坐在御书房的门口,看日出,日落,玉玺和兵符就摆在他面前。
摄政王下朝之后,都会陪着他坐着,和定北侯,一左一右。夜半,更深露中,大祭司和林司仪长一个拿了伞,一个拿了毯子,为他遮去湿寒。玉玺和兵符上沾满了露水,孩子的身上却是一身干爽。
这个队伍不断地扩大,侍卫,宫女,太监,朝臣们,都自发地到这里,渐渐的,御书房前的小花园里,已经站不下人了。
第三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长乐帝终于开了口:“我在等自己发疯,可是我没有。”
“我们在等您。陛下。”金亚天温和地开口。
“你们会和我在一起的是吧?”
“直到您可以独自掌控这一切的时候。”
长乐帝起身,因为久坐,双腿麻木,差点站不起来。一双不大不小的手扶住了他,曾经打过一架的,现在已经高了他一个头的,有着一双黑眸的男孩。
“冷夜,你也来了?”
夜世子很不敬地直呼皇上的名讳:“金耀,我是来看你的窝囊相的,顺便时不时给你找点麻烦,你准备好了吗?”
长乐帝露出了这些天第一个笑容:“给朕准备,上朝。”
那日,年少的帝王真正坐到了南晋朝廷的权力中心,眼前的朝臣将军,很多熟悉但久未出现。
视线扫过在场所有人,长乐帝说,“朕来到人世不过十年,十年间,朝中大事尚不得已全知。众卿或隐姓埋名,或有自植势力,或用过非常之手段,只要是为南晋利益,朕既往不咎。但是,朕要全知,事无巨细,摄政王,此事由您亲办。”
“遵旨。”
“朕年幼之姿,尚不足全掌朝政,延先皇之命,雇徵王金亚天以摄政,处理全盘事宜;护国元帅冷炎失而复得,举国幸甚,请还掌兵符。”
随侍的公公已经将兵符奉到冷炎面前,他正想要说什么,长乐帝继续说了下去:“但思及卿历经劫难,不宜至前线征战操劳,命定北侯冷竹,上将军慕容达远分管南晋军事,赐女爵与慕容将军二等公爵位,封地南北,为我南晋百姓安危,还望三位卿家不要推辞。”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就不像话了。
“臣遵旨。”
“今日,朕还要废黜一条律法。所谓叛臣之后,不得入仕为官,实乃埋没人才,离间手足之条例。今后凡是德才兼备者,无论出身,无论男女,以统一举试简拔为南晋效力。上官卿,你与林司仪长专司此事。”
上官武一挑眉,这皇帝还真会差遣人,看起来是个肥差——只要他有心贪赃枉法,钱财自然滚滚来,但是若要真想做好选拔人才的事情,他和雨萱不知要白掉多少头发。
可是我们的第一才女已经跃跃欲试地同意了:“臣,遵旨。”
这么多人,都被派下许多任务,只有西门剑恒精明,早早地溜回淘金赌坊去,朝也不上了,抱着何老板钻被窝为上。
帮了这么多忙,他也算够义气了。
徵王府修缮一新,换了牌匾,多了些个住客,却不怎么满意。
“还是觉得定北侯府舒服。”朝世子毫不客气地说,接着补充,“该叫定北公了,升官了,离王也不远了。”
虽然是把他们接回来了,可是他可没说要原谅金亚天。他是自己亲爹又怎的,谁叫他做了那么多错事?
相较之下,夕郡主的态度要缓和些,她也是金亚天率先拉拢的对象。她已经私底下答应爹爹了,要好好劝劝哥哥。
夜世子则谈不上原谅或者不原谅,他只住回了冷府,和爹娘待一块才是他最开心的事,当然,也没少和冷朝冷夕混在一起。
徵王府里,热闹了许多。但王府主人,却忙得马不停蹄,常常除了上朝,一天见不到面。
将孩子的不满稍微缓和了一些之后,金亚天就意识到这种状态非常不好,就像刚才,他提着一坛菊花酿往冷竹房里走的时候,却被告知她到冷府去和元帅商量军备的事情了。
他索性提了酒,直接杀到了冷府之中,又说是已经到团城去处理事务,三天才回来。
三天!走三天竟然不告诉他!金亚天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女人得不到心上人的重视,扭捏极了,手上一空,发现酒已经被四处云游回来的关夫子劫走了。
想想,自己还有帐还没跟那个新封的女公爵算呢。
冷竹回到府中,已是月至中天,地位越高也就意味着责任越大。现在分担了一些父亲的工作就已经忙成这样,不晓得他之前是怎么扛下来的。
小朝和小夕估计早就睡下了,等明早再去见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