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曾经有一对新人,在这头一夜里互不满足,几起几落,数战犹酣,到了最后,新郎已筋疲力尽,新媳妇却似刚尝到甜头,一个劲地嚷嚷着“我还想吃你的胡萝卜”,摸索半天,不得要领。新郎于是长叹:“别找了,就是铁萝卜也吃不住你这口开水锅煮。”事后,那新郎便被村人冠以“胡萝卜”的美号……
赵凤堂耐着性子等了半天,只等得心里痒痒脊背冷,两眼劳困脚发麻。再听听看看,还是一无所获。于是,索性把舌头伸出去,朝着窗户纸就轻轻舔去。窗纸倒是被舔破指头肚子大的一个小洞,然而,里边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原来,赵凤年早有提防,里边窗台上是用一块案板挡着的。
看来,大哥是准备做那种死撑硬熬派了。赵凤堂暗自叹了口气,正要走开,忽听屋里有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没事了……都走了。”
赵凤堂心里一激动,立马屏住呼吸,又将脑袋轻轻地往窗户前靠过去。果然,在一阵低低的窸窣声之后,先是女人羞怯而又惊惧着的一声“哎哟”,之后就是一种更为奇特的“啪叽”声在屋里肆无忌惮地响了起来……
这是肉体相撞的声音。赵凤堂感到全身的血液被一股狂烈的飓风挟裹而起,山洪似的朝着身体的四面八方轰然暴涨。顷刻之间,房子倒了,树木倒了,山崖也倒了,一种无比美妙的奇异感觉,就在这一瞬间随着奔腾的洪流倏然传遍他的全身……
听窗台的经历,让赵凤堂获得了一个初为男人的感觉。那天晚上,他的裤裆里多了一摊黏稠的污物。直到出了街门,往邻家走的时候,他才揪了两把大麻叶把那东西慢慢地擦去。可是,等他躺到炕上,眼里却还是嫂嫂白粉珍的眉眉眼眼,而且,耳朵里还不时地响着那种“啪叽”声。直到天色麻亮,他才迷迷糊糊睡着。
早晨,赵磨锁老汉过来喊他挑水。赵凤堂醒来,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一骨碌就爬起来,只是讪讪地把他爹先支走,然后才慢慢腾腾地往起走。原来,他的身下又有了一摊那种令人难堪的凉丝丝黏糊糊的东西。
至此,赵凤堂有了一个自己的秘密。这个秘密带给他甜蜜,也带给他烦恼。
此时,他已经在张富山家住了二年多长工。常回家看看,成了他最大的心愿,但同时,他又很怕回家。回到家里,一看到白粉珍,他就脸红心跳,总是头一低,就赶紧走开了。可走开之后,总还要身不由己地再偷偷地回首。
就是在这种难熬的日子里,另一个女人却忽然闯进了他的生活。
她就是东家老二张富川的媳妇——年轻而漂亮的吴梨香。
此时的吴梨香也刚刚就是个二十出头的样子。数年前,由张家老大张富山一手操持,花大彩礼从县川小里道庄一户倒腾瓦盆瓦瓮的小商贩家,把花骨朵儿一样的吴梨香给他的二弟张富川娶了过来。
张富川出生晚,老财主有了他这个小儿子时,大儿子张富山的儿子张路生已经一岁多了。也就是个五六年的光景,老财主两口子得了一场大病先后去世,张富山自然就担当起了长兄为父的责任,一直供吃供穿供读书。
张家不缺的就是钱财,小贩又极喜欢钱财,再加上当时的张富川刚刚从邻县的一个教会学堂里念完书,戴着眼镜,留着分头,穿着一身时兴的学生服,颇有几分风流倜傥的样子。所以吴家对这桩婚姻自是十分满意。婚后数月,张富山给弟弟带足盘缠,又给在省政府任职一个远房亲戚写了一封信,让张富川带着直上太原谋求高就去了。
这时候,张家的土地沟沟坡坡连河弯地,总共也有近二百亩了,而且,一有机会,仍还要继续买进。土地给了张家丰厚的回报。但张富山并不想把眼光老盯在土地上。他觉得但凡是兴盛之家,仅凭几疙瘩庄稼地是不能长久的,说到底,过去人们讲的那种“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道理是很现实的。而他自己,尽管拥有一个财主的名分,但实际上也还是个“劳力者”,一个比那些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穷人们要富裕一些的“劳力者”。而真正的劳心者,在他看来,则应该是那些养尊处优的吃官饭领官俸的官场中人。这也正是他一直以饱满的热情供儿子和二弟读书的根本动力。“学而优则仕”,他想以此为途径,把他们都送入“劳心者”的行列。
至于给张富川娶媳妇的举动,也自有他的一番精明打算。一则是张富川已到婚娶的年龄,而他老父亲膝下,就只有他们弟兄两个,而到了他底下,又是张路生孤孤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所以早点给他娶一房媳妇,张家就能早点添丁增口。而且,没有了后顾之忧,也好让他能心无旁骛地去专心求职。再一个,给张富川一成家,以后接着给晚他一辈的张路生操办婚姻大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张富山家的楼宅分前后两座院。前院一扯七间二层青砖楼,楼底东首三间是张富山的住房,西首两间是张富川和吴梨香的住房,中间两间空房子,是给张路生空着偶尔回来时住的。西山墙有砖砌的台阶直通二楼。二楼不住人,只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前院靠街门往西,还有几间南棚棚,是平时给家人和长工们做饭的伙房。靠西还有三间西房。
后院不大,有七间正房,有两间供长工们住,其余的则用以存放农具、粮食。西墙跟还有几间牛圈。在楼房的西山墙有一小角门连通前后院。后院是长工们的天地,平日里,张家人一般是不会到后院里去的。
张富山家的人,平时一般吃的都是和长工一样的饭食。偶尔特殊一点的,就是作为一家之主的张富山,一个月里总要吃上那么几次偏食。
他喜欢吃的偏食有两种,一种叫作“肉芽子”,就是在大伏天时,割几斤猪肉吊到棚梁杠上,下边则是一口放了香油的铁锅。用不了几天,等那猪肉上满满地生出一堆堆白生生的蛆虫,张富山就叫他老婆将铁锅淋上香油一烧,那蠕动着的蛆虫就一个一个掉到锅里。张富山就掂个小板凳守着锅台一坐,拿双筷子端只碗,碗里放点五香调料盐醋蒜,用筷子就锅夹上那油炸的“肉芽子”,放到碗里一蘸,就“吧滋吧滋”吃起来了。高兴时,还要抿上两口小酒酒。
不过,这“肉芽子”也只有张富山爱吃,别说是他家里人,就是长工们见了,也都恶心得赶紧就走开了。不过,另一种偏食就不一样了。张家人管它叫“玲珑米”,是张富山托人从太原远道买来的。这种东西在做的时候,也就是用一个瓷茶盅子盛上多半盅子,然后加满水放到蒸屉里蒸上抽一锅子旱烟的工夫就可以吃了。在这个家庭,这盅子“玲珑米”明白无误地昭示着张富山的家长地位。与此同时,这种热气飘香,洁白如玉的东西,也在暗里勾逗着包括张家楼院里两个女人在内的许多人的食欲。私下里,长工们会把这种神仙般的生活作为一种向往,时不时就会发一通感慨:“等什么时候咱也能吃上一盅子玲珑米那才美哩。”
长工们当然不知道,这种去皮前称为稻子,去皮后名之为大米的东西,其实就是在当时来说,在太行山之外,黄河往南,大长江两岸,这种食物就像他们吃的黄小米一样普遍和普通。但在闭塞的漳源之地,是直到四十年之后,才有人将它引到浊漳河两岸广为种植的。不过,到了这时候,却已经是很少有人能品出当初那种“玲珑米”的滋味了。
这一年夏天,酷暑难当。麦子收完,正是挽谷的大忙季节。
张富山家的谷子地,沟坡圪梁共有四五十亩,除了张狗狗等三四个长工起早搭黑干活外,还又雇了四五个短工来帮忙。这一年的张富山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却仍掂了把小锄锄和长工们一样摔着汗珠子半跪在谷地里。大家自然也很卖力,因为谁都知道,如果来上一场恶雨,这谷就更难挽了。
这个时候,放羊的后生赵凤堂相对要轻松一些。因为即使是跑山串岭,也总是有机会找个阴凉地方躲避毒日头的。
冬天天短,羊夫们吃的都是两顿饭,吃过早饭一走,直到天黑才可回去吃饭。而在夏天的时候,晌午吃的都是送饭,而且,一般都是早上走的时候,就告诉东家中午送饭的地点。
这一天,赵凤堂在南山岭上放羊。晌午时分,他赶着羊翻过蛇盘垴,又爬上了与东家约好的送饭地点——媳妇圪顶。然后,就将羊群聚到张家新割了麦子的一块地里“通晌午”,自己就找了一处有阴凉的大石崖下等着送饭来。
夏天的时间是很宽余的,羊群边歇边倒嚼,连屙带踩还尿尿,顺便就可以让羊群歇着的这片土地饱餐一顿羊膻美肥。农人谓之“通晌午”。
赵凤堂歇着的石崖下,背西面东,是一个天然凹进去有五六尺深的大石塄。阴凉的石塄下,一株山葡萄正极力地将自己柔弱的长藤向着有阳光的外面伸去,淡绿色的枝叶间,却正缀着黄豆般大小的一串黄黄红红的野葡萄。山坡上,地芨芨、马奶子、打碗碗、山丹丹、黄芩……各种各样的野生植物,顾不得骄阳似火,只将生命里最美的花姿,蓝的、黄的、红的……满满当当地开了一山一坡。
此时,年轻的赵凤堂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叫作媳妇圪顶的地方,已经在冥冥之中召唤着他生命中的一个特别遭遇,正一步步向他悄然而来。
大石塄下显然是野外劳作者经常歇脚的好地方,不知是哪个有心人在什么时候,特意在里边铺了一摊干透的白草。赵凤堂坐在干草上,远远地看着地里的羊,不时扔块小石子过去,将那些一惯不老实卧着的羖羊赶撵回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