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早上最后一个起床的居然是我——被活活吵醒。
这样说的意思有两点：一，外面确实有人在大声说话，推窗审视，原来是可可和皮皮在喧哗，二，天色好早，太阳公公也才刚刚冒出几根胡须儿，群星暗淡几许，却依旧高照，换作平日，我也还在被窝里“冬眠不觉晓，等待时钟闹”，此刻的感觉简直就是后半夜被值班电话从床上生硬拖起。
“舅舅大懒虫，让我们久等了。”皮皮挥舞着竹条放肆地在我屁股上戳打。
“这么早作甚？”我擦着惺忪的眼睛，打了个哈欠。
“钓鱼啊。”
“去哪里钓鱼？”
“上山啊，外公都在挖蚯蚓了。”
“大冬天，上山钓什么鱼？缘木求鱼？”
“嗯？”皮皮望着我眼睛扑闪扑闪，显然被这个高难度的成语给蒙住了。
“叔叔说去水库，钓不钓得鱼很难讲，不过那里的风景很好，权当观光。”可可在旁说明。
看她围巾帽子运动鞋，从上至下，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早说嘛，知子莫如父，正合我意，本来我的行程安排第一站也是前山水库呢，也就是哺育我们小可可成长的母亲水源。”我一拍脑门，彻底清醒，“你先吃饭吧，我马上就洗刷完毕。”
“吃过了，奶奶煮的番薯粥真好吃。”
“什么速度，起早你受得了？”
“没问题啊，这里空气清新，万籁俱静，睡觉睡到自然醒，感觉好极了，你呢？”
“我也不错，才做了三个梦而已。”我又打了个哈欠。
“呵呵，你忧国忧民的习惯还是改不了，快点去吃饭吧，奶奶已经给你盛好三大碗了。”
抱歉，三大碗番薯粥落肚，我又想睡觉了。
可是这里没有温柔的大床，只有嶙峋尖锐的岩石，如果真的躺下，恐怕我的屁股第一个会提出反对意见。
因为我们已经爬到了半山腰。
老爸和皮皮，可可和我，四个人，其余的驻守大本营，姐姐给奶奶作伴，姐夫要负责买菜洗菜，母亲和姑妈还得满面烟灰尘土色的厨房里奋战一日三餐。
山顶依然白雪皑皑，青雾萦绕，每上一级，寒意更重一层，所幸山风被树木阻隔，力道消减，饶是如此，冷冽扑面，霜降迫眉，登上海拔两百米光景，才觉得周身热气流淌，驻足回望，天已大白，山下村落棋布，房屋星列，炊烟四起，不时有爆竹响起，打破沉寂，顷刻又归复沉寂。
再远处，是一马平川的田野，黑的土，绿的麦，白的水，黄的草，笔直的阡陌，弯曲的河道，基耕路的延伸段蜿蜒连绵，隐约几辆拖拉机奔驰，数头水牛迈步，风中长唳的是一字排开掠起的白鹭。
更远处，波光粼粼，红光夺目，则是太阳的老巢——东海！
“海，海水！亮亮，原来你家门前还有海！”可可兴奋地雀跃不已。
“是啊，看到了吧，前不见首后不见尾的防浪墙，碧蓝的水，金黄的沙，同样碧蓝的天，同样金黄的太阳，这里就是东海之滨，蓬莱仙乡，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电视剧西游记有几集就是在这里拍摄的。”我站在突起的岩石上，指点江山，侃侃而谈。
“真的啊，难怪我觉得这么眼熟，亮亮，背山靠海，你的童年好幸福。”可可一点都没有怀疑，羡慕地赞叹。
“请叫我海的儿子，在这里不得不提起一个人，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
“谁？”
“我姑父，没有他，这里不可能围海造田，不可能修筑海塘，不可能植树造林，不可能疏浚河道，当然也就不会有鱼米之乡。”
“哇，他好厉害，肯定不是一般的人。”
“他是解放后我们县的第一任县长，也是第一个大学生。”
“哦——”可可轻呼，沉默了。
“舅舅，舅舅。”跑在我们前面的皮皮忽然挣脱了老爸的牵引，激动地奔回到我们面前。
“慢点，当心小石头。”可可抢在我面前，抓住皮皮的手。
“前方探子，所报何事，快快道来！”我盯着他的眼睛说。
“舅舅，那里有一根圆木头，我们一起去抓鱼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
“What？”委实让我吃了好几十惊。
“圆木求鱼啊。”他比我还要纳闷。
“哦，myGod！缘木求鱼字面意思就是爬到树上去找鱼，但树上怎么会有鱼呢？这是个成语，比喻方向方法的错误，不可能达到目的，孟子说，‘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这个缘，是缘分的缘，乃是攀援的援之通假字，知道了么？”
“知道了，舅舅，可是《百万个为什么》上说非洲有一种鱼它就是住在树上的，要想抓住它们不就要缘木么？”
“这……这里是中国，只有木鱼，没有树上的鱼！”
“那木鱼是不是和尚为了解馋而制造出来的玩具？”
“舅舅不是和尚，焉知和尚想不想吃鱼？”
“我不是舅舅，也不知道舅舅究竟知不知道和尚想不想吃鱼，不过妈妈说舅舅很有才，所以我想你一定知道。”皮皮哈哈一笑，掸掸小屁股又去追他外公去了。
我的冷汗都快下来了，这混小子究竟是真不懂还是假傻，连白马非马的辩论套路都有些许雏形，再加上《百万个为什么》给他撑腰，再过两年还不成精，我这个做舅舅的颜面何存？
“皮皮很聪明，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好学，都说外甥很像舅舅的。”可可笑着问，伸出小手捏了我一把。
“差远了，那时候我除了知道外婆是住在另外一个村庄的，哪里晓得还有非洲这种可以在树上长鱼的地方，看了《恐龙特级克塞号》才明白有外星人这么一回事。”我摇摇头，苦笑着说。
“那个年代你有那种觉悟已经很了不起了，换做现在，你肯定比皮皮还要调皮，老师们可倒霉了。”
“谁说的，我自幼老实本分，也就出去钓钓鱼，游游泳，抓几个小螃蟹而已，而且都是在完成作业之后，老妈要检查的，上了中学之后才自由多了。”
“长大自觉了，当然不用管。”
“不是，是新增了物理化学和英语，她看不懂了。”
“呵呵，那你比皮皮幸运多了，姐姐和姐夫都是老师，至少可以管他到高中毕业呢，还有你这个有才的舅舅。你可是他的偶像，他亲口跟我说的，暗地里以你为榜样。”
“哈哈，胡闹，小孩子只会盲目崇拜。”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步履轻盈，挽起可可的手，飘飘然。
“别看他年纪小，脑筋可活了，我看姐姐姐夫都不一定完全明白他的心思。”
“是啊，就像父母不能完全干扰我们的想法，只能适可而止。”我忽然想起了昨晚母亲的话。
“他说长大了当医生，要跟舅舅比比高低。”
“听他说起过，但愿那个时候已是真正的行医年代。”
“别多想了，亮亮，会过去的，我们是出来释放的，把不开心的事情统统忘掉。”可可冲着我招招手。
“娘子教训的甚是，点破迷津，令小生茅塞顿开如拨云见日，红尘俗物与我何干，此刻有娘子为伴，虽清风白云扁舟飞鸥亦不足为留！”
“呵呵，有才的舅舅又开始发作了。”可可笑靥如花。
“送给你。”我伸手，在荆棘从中摘下一朵洁白的野蔷薇，轻轻插在可可的头上。
“花是有生命的，当心手被刺痛。”可可没有躲避，娇羞地轻语。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等花无空折枝，我家闺女有花戴，人面蔷薇相映痴。”
“才子，大才子，我终于领教了，亮亮，这里每株毛竹上都写着字哎。”可可指着路边郁郁葱葱的青竹新奇地说。
“这可绝非为了纪念某某到此一游或者那个谁爱你一生一世，这些用颜精柳骨王羲之笔法书写的都是这些毛竹主人的名字，握运顿抖提悬，龙飞凤舞，顺转起回落逆，挥笔任意，入木三分，力透竹背，等毛竹张大成材，拦腰砍断之后还能看到当初的墨汁渗透，放在灶头里烧出来的火焰就是一幅幅飘逸的书法作品。”
“这么厉害！关于你们全村都是才子的号称我也相信了，难怪你的字也这么漂亮，寝室里那支斗笔下次也可以拿来在这里描绘了，亮亮。”
“惭愧惭愧，我的功力和人生阅历都还不够。”说起来还真是惭愧，欧阳教授的基本功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真该好好啃几天毛竹。
“竹叶飘落的样子真好看，一片片旋转着下来，就像下凡的九天玄女，又如敦煌壁画中的飞天，厚厚的竹叶软绵绵，踩在上面，沙沙的声音让人觉得实在下着绵绵小雨”
“这里山清水秀，竹海绵延数十公里，一阵风还吹不到头，本来奥斯卡得奖电影《卧虎藏龙》是在这里拍摄的，可惜……”
“可惜什么？”
“到了，前面就是水库。”抬眼望，我挥臂遥指，“看见了么，那是大坝，上面有四个大字：大治河山。”
“嗯，看到了，是不是姑父亲笔题字的？”
“是的，如果他还在这里，就没有可惜了。”
“他……去哪儿了？”竹叶轻薄，可可的脚一滑，差点摔倒。
“和田监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