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蹊曾经听过这样一种说法:人在临死前,一生的画面会在脑海中飞速闪过。然后在他死亡的那一瞬间,好人会进入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永远活在那个瞬间里;而坏人则会陷入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永生永世都出不来。所以天堂与地狱都是相对的,何为天堂?何为地狱?也许就是求仁得仁,求果得果罢了。
他之前一直不信。然而此时此刻,在他眼睁睁看着大师父和二师父的一掌一腿来到面前,在他眼前越变越大的时候,他真的发现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慢动作。范蹊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眼前的拳脚携着风雷,以一种慢到近乎凝固的速度朝着自己逼近,但是同样的,他自己的身体也根本无法动弹分毫,似乎身边的空气都变成了胶质,而自己仿佛一直被松油裹住的虫豸,在逐渐形成琥珀。与之相对的,范蹊的思绪转得飞快,脑海中真的闪回了无数的画面残片,连声音都有。这些都是他的回忆,仿佛是知道自己这个宿主马上就要完蛋,都尖叫着从记忆迷宫里跑了出来,想逃离覆灭的命运。
这是范蹊这一世从未有过的感受,瞬间如永恒。
然而就当范蹊已经在绝望中平静下来,等着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一道白色的身影突然闪出,挡在范蹊面前。
范蹊没有看清那道光影,但是他知道那是什么。是以他心胆俱裂,平静的识海瞬间破碎。
“牡丹!!!”范蹊大喝一声。除了大喝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掌一腿都印在了白色的身影上。
没有任何声音,至少范蹊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陶和尚和李老道的攻击早已停止,二人并肩站着,对眼前的场面也大感意外。
范蹊怀中躺倒的,是一个明艳无俦的女子,她身上是一袭白色丝质旗袍,胸襟上绣着一朵大红色的牡丹。不,牡丹本来只是粉色,但现在上面被啐满了殷红的鲜血,是以红的耀目。
“牡丹!”范蹊轻轻摇晃着这名叫牡丹的女子的身体,女子的身体在夜风中微微轻颤着,凉得很。
“主人……”牡丹艰难地开口,无比努力下只吐出两个字,但是她的眼神里,已经包含了千言万语。
范蹊咬着牙道:“我已经给了你自由,为什么你还要回来?”
没有回答,牡丹已经香消玉殒。
李老道问范蹊:“这女子是谁?”
范蹊抱着牡丹,低着头,没有回答。
陶和尚大喝道:“范蹊,今日你绝无幸理!哪怕这女子为你挡了一下,我们二人也绝不会放过你。你要是识趣的话,自裁吧!”
范蹊抬起头,望着面前的两位师父,毫无惧色,突然双膝跪倒。
陶李二人心中一惊,从范蹊的眼中看出了死志。紧跟着都是一恸。
陶和尚还好些,他向来嫉恶如仇,性如烈火,此时早已下定了决心清理门户,所谓金刚一怒,神魔无阻,陶和尚禅心坚定至极,虽有大慈悲于心,却也狠得下心肠。
李老道则不然。他于世事本就混沌,道心入微之处,亦仙亦魔。在他眼中,尘世的一切不过都是镜花水月,哪怕天下苍生也不过是缘起缘灭罢了。之所以今日狠下心来要灭了范蹊,实在是他算得这苍天再难容此子,而大势中又因此子而多了无数变数。既为异类,必除恶务尽。可是李老道私心之深处,仍希望可以留范蹊一命,哪怕从此世上再无范蹊二字,但李老道仍希望听到当年那个小娃娃叫自己一声“二师父”。
范蹊跪倒后,怀中仍抱着牡丹的尸体。他那五小只的徒弟,所谓的五行使,此时也互相搀扶着爬滚了过来,并未逃走,反而大有一同赴死之意。
这倒是令僧道二人大感意外。如此大奸大恶之人,竟能在最后时刻,仍有亲随愿同生共死,甚至不惜以身替之,这……
李老道长叹一声,看了一眼陶和尚。
那意思是:“和尚,我们是不是错了?看来范蹊这小子终有一丝可取之处,他的本心未必救不回来。”
陶和尚却摇了摇头。
李老道懂陶和尚的意思:“大错深铸,屠刀难放,如何立地成佛?与其让范蹊在之后撕裂的痛苦中疯狂,不如让他了结于此,超脱去吧。”
再说,这天下,总归要有个交代。
范蹊似乎也是读懂了二位师父的心思。他惨然一笑道:“大师父,二师父。范蹊此生,无愧无悔。虽有遗憾,但人生嘛,不过如此而已。我今日能死在你们手上,也算是能接受的结局。你们放心,我不再求生,但求速死。只是在我死前,有一事相求。”
“你还有何话说?”陶和尚问道。
李老道也道:“说吧,为师尽量成全于你。”
范蹊低头看着自己怀中的牡丹,说道:“师父……这是牡丹,她不是人,她是我的幻人。”
“你……你修出了图帕?”陶和尚大惊失色。
“不错。三年前,我去了一趟西藏,在那里用了一年的时间,修炼密宗的功夫。当我回中原时,牡丹已经跟在我的身边了。”
“不对,不对!”陶和尚大声摇头道,“这明明是个真实的女子,如果是幻人,我们根本看不见。除非……”
“没错,除非我用了天祭之法,以永生永世不坠轮回的代价,来换她具象成人。”范蹊接上陶和尚的话说道。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李老道喃喃自语,“你竟有此心。难道你不知道,这样的话,你死的时候就会魂飞魄散,再也没有一丝转世投胎的可能?”
范蹊轻轻笑道:“我怎会不知?但是二师父,你该知道图帕的创造过程。我不在乎。况且,这世界,能不能再有我,我也不在乎。”
李老道痛心疾首地道:“那你为什么?为什么?既然你有这样的心性,为何又做出那样的事情?为师真的是不明白!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范蹊道,“大千世界,红尘滚滚。二位师父让我入世炼心,我便去随心所欲。这世界如此,我便如此,不过是互相印验。天不生我,爱谁是谁。天既生我,我便是天!”
陶和尚点点头,道:“很好,你把话说完,我送你归天。”
范蹊接着说:“她叫牡丹。原本已经有了离我而去的能力。我本以为,哪怕我魂飞魄散,她也会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哪知道她竟然回来为我而死。她从未作恶,她是干净的。我想求二位师父,以大神通救回她来。”
和尚老道并未出声,似乎都在思考着什么。
范蹊又转头环视四周,对跪在身后的五小只说道:“去吧。没必要,没意义。活着,做你们喜欢的事情,过你们想过的人生。去吧。”
五小只面带悲色,对着范蹊深深一扣,又看了眼范蹊怀中的牡丹,终是遁入黑暗而去。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范蹊长出一口气,轻轻放下了牡丹已经僵硬的尸体。
“大师父,二师父。我知道你们在心里已经原谅了我,也答应了我。把牡丹交给你们,我放心的。”
范蹊站起身来,抬头仰望着东方,那里还是漆黑如墨。空气中还有大年夜鞭炮的余味,但人们早就进入了梦乡。新的一年,得在红日东升后开启。
“看不到新年的太阳了。”范蹊轻声道,“小子祝恩师早日得成大道。”
“啪!”范蹊反手一掌拍在头顶,天灵尽碎。尸身颓然倒地。
“阿弥陀佛~”
“无量天尊~”
陶和尚和李老道,范蹊的两位老师,此时亦是怅然泪下,禅心道心尽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