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傲雪猛地惊醒,心扑通扑通直跳,急促地喘息,大冬天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梦见阿白裹着捡来的蓑衣笠帽,踩在及膝深的大雪里,拄着树枝做的拐杖前行,饥寒交迫。他一脚高一脚低,猛地从山坡上滚下来,冲到河面上。河面的冰却碎裂开来,他大叫着“阿姐”掉进冰窟之中。
“是我将自己的经历投映到阿白身上了吗?”她心慌意乱,按住胸口,定了定心神。
“只是个梦而已,阿白一向运气好又机灵,不会有事的!”她安慰自己道。
大脑中忽想响起一个声音,“将她给我扔回去!”太清晰,是她昏迷前主帅子奕冰冷的命令。
她扶着额叹口气,手有点抖,这时才开始后怕。
玄奇营上下都知道这个传奇人物,他行踪诡异,神秘莫测,是崇伯唯一的关门弟子。据闻他入门仅两年便出山,断大疑、成秘计,算无遗策,所谋之事无有不成,堪称奇才。晏傲雪自诩玄奇营的佼佼者,在这样的强者面前不值一提!
她应该在他面前好好表现,以期博得好印象,获得重用,但她不仅对他兵刃相向,出言顶撞,甚至当场辱骂,真是懊悔莫及……
手下摸到温暖的床褥,她烫到一般跳下竹床。
她竟然睡在床上?她多少年都没睡过床了!谁把她弄来的?这里是哪儿?她蓦地一惊,不会已经回齐国了吧?
环顾四周,发现这是间竹舍,竹制的小灯笼烛火未熄,半卷竹帘遮住晨光,屋内弥漫着竹子清香。床侧案几上放着她落在采女房的包袱,让她倍感意外,他竟摸清了她入纪的路数。
清脆的鸟鸣声入耳,她走过去推开窗,一片高耸入云的竹林映入眼帘,仰望像是一片碧绿色的瀑布从天上倾泻而下,枝头白雪则是瀑布飞溅的水花。屋外冬日严寒,竹坞中却温暖宜人,竟是处冬暖夏凉、幽秘静雅的所在。
一转头,瞥见门外两个清秀的玄衣少年,正笑意盈盈看向她。她颇感惊讶,以她的功力,竟没察觉门外有人。
一身形单薄的少年抿唇微笑,作揖道:“晏姑娘莫惊,在下是少主手下护卫,姜泽。”
圆脸少年向她行礼,咧嘴嬉笑道:“在下姜洲!晏姑娘在千竹阁睡得可安稳?少主让我们请晏姑娘过去。”
晏傲雪蹙眉,疑惑道:“你们少主是谁?”
“看咱俩,都把晏姑娘搞糊涂了!”姜洲一张脸笑起来像轮圆月,“我们少主就是前线主帅子奕啊!”
难道主帅留下她了?
她心中不由一喜,嘱咐二人稍等,阖上窗扇,换好一身干净的白衣,跟着两个少年出了千竹阁。
姜泽怯生生地跟她搭讪,“晏姑娘,其实我在军中的时候就听说过你!”
晏傲雪满脑子想着待会见到子奕该如何解释,心不在焉道:
“听说我什么?”
“听说你力大无穷,一把凤鸣刀难寻敌手,”姜泽有些羞赧,又略显激动道,“还有逃避追踪能力超群,观察力敏锐,疑犯在你面前无所遁形,你每年追击的外寇都是玄奇营最多的……”
连自家主帅都没认出来,还谈什么敏锐的观察力?真是蠢到家了。晏傲雪暗忖。
姜洲抢着接口道:“欸,晏姑娘,说起玄奇营,就数连锐、你、虞苍、允驰、管浔你们五个最为拔尖,席朋大哥每年呈给少主的名册里都有你的名字!而且你一女子,成绩斐然,那是令人印象相当深刻,少主也是格外看重你,每年看你的战报尤其认真呢!”
“是你们误会了,”晏傲雪自嘲道:“即使我在名单上,主帅也会随手将我的名字划掉,证明我其实并无无过人之处,不是吗?”
“晏姑娘,你可不要这么想!其实大家都对你特别钦佩!姜泽还曾私下里偷偷去瞧过你呢!”姜洲揭姜泽老底。
姜泽大囧,脸涨得通红,“你瞎说,我哪有!”姜泽急得出手打他。
“晏姑娘,是真的,要不他怎么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呢?”姜泽打不过他,笑着说完,飞身就走,一踏竹竿直上半空。
“你给我站住!”姜洲姜泽脚不点地,黑影一闪,腾空而起,如一团黑云飘上竹梢。
晏傲雪惊得呆住了,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轻功,真是人不可貌相!原来他说“手下人才济济”,并非是托词。有这样的高手在,她还有什么本领能拿得出手?
姜洲、姜泽追打了一阵,发现她霜打的茄子般没精神,连忙飞身回来,玩笑着哄她。
“晏姑娘,你别看我们在少主身边,其实也就会些旁门左道,你才是真刀真枪的真功夫!”姜洲道。
“是啊,就拿我们两个来说,”姜泽道:“姜泽擅长易容之术,我则专于囊中取物,我俩顶多轻功好些,打架是不行的。至于席朋大哥,他精通礼仪律法,排兵布阵颇有一套,武功倒是马马虎虎。戴铉哥是少主的贴身护卫,武功自然登峰造极,一把玄素剑出神入化,无人能及……”
晏傲雪有些发懵,易容、偷窃、轻功、律法,这都是什么择人标准?早知他看重这些本领,她随便挑一样苦练几年,说不定早在他麾下效力了。
可现下她已经得罪他了,她该怎么办?难不成给他看徒手碎大石?
有戴铉这个高手在,展示自己的武艺是不成的。赔罪她又没钱,谢罪她也下不去手,看来只有低头请罪这一条路了。
唉,真丧气。
晏傲雪一咬牙,问道:“你们若做错了事,主帅怎么罚你们?”
姜泽、姜洲同时一抖。对视一眼,姜洲哭丧道:
“晏姑娘,我们也没得罪你啊?”
“不是你们,是我,我昨夜冲撞主帅,不知会受到怎样的责罚,所以向你们请教一二。”
“哦——”两人释然。
“之前我们犯错,少主也就罚我们逮一百只兔子,捉一百只蝙蝠,摸一百条鱼,或者吊树上几日,关黑屋里半个月什么的……”姜泽实诚道。
姜洲连忙捂住姜泽的嘴,嘿嘿讪笑。
“晏姑娘是姑娘家,少主怎么会像对待我们一样对她呢?只要晏姑娘态度和软些,认个错,少主肯定会手下留情的!姜泽,你说是不是?”
姜洲对他眨眨眼,虽然少主不让他们称呼她“少主夫人”,可若把未来的少主夫人给吓走,他们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姜泽会意,僵着脸点点头,“晏姑娘,你别看我们少主似是个无情之人,其实内心是很柔软的。”
晏傲雪观他们二人的反应,怎会不知姜泽在说违心之言?她心中暗忖,子奕不愧是崇伯的关门弟子,整治人的手段果然凶残!但为今之计,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用姜洲的求和之计了。
踏着沁凉的青石板,穿过长长的青竹林,眼前一片烟波浩渺,群鸟翻空。碧水如镜,青山翠屏,曲折的平桥延伸至湖中。
桥头一人雪中独钓,靛青色锦绣长袍,银冠束发,正是子奕。
戴铉抱着剑倚在岸边树上,盯着空中飞鸟,见她来,眼神都欠奉。
两名少年收起嬉皮笑脸,神色端正地通报道:“少主,晏姑娘到了。”
“叫她过来。”
子奕声音沉稳,听不出情绪。
晏傲雪迈步上了石桥,心中暗下决心,不管他如何严苛,只要能留下来,她都会一力承担。
她纤长的身形在他身后站定,恭敬地向他行礼。
“属下见过主帅。”
子奕放下钓竿,从容起身。
“你是玄奇营百里挑一的杀手,说实话,我还挺忌惮你站在我身后。”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神情莫测。
十年兜兜转转,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她恭谨地站在他面前,目光低垂,红唇薄抿,看起来谦卑执礼,却羽眉上扬,双眸闪烁,不知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她依稀有当年的模样,可性情却大不相同。当年她是酅城司马之女,率真任性、骄傲蛮横。一怒之下踹断马桩,做事横冲直撞,心直口快,拙于人情世故。
如今她成了暗影中的杀手,思虑深重、时刻机警,磨去几分傲气,却增不少圆滑。相比世人虚伪世故,她不加矫饰的真性情,反倒更令他欣赏。
戴铉劝他将她留下,他怎么会明白?将她赶出纪国,阻止她踏上这是非之地,才是对她最好的报恩方式——虽然她并不领情。
他的眼神如同身后碧湖波澜不惊,晏傲雪辨不清他的想法,斟酌开口。
“让主帅误会,是属下的过错。您大人有大量,请恕属下昨日冒犯之罪……”
他似乎对她这种客套颇不耐烦,直接向她伸出手。
“将你的铭牌拿来。”
她心中疑惑,迟疑片刻,解下腰间写着自己名字的青铜铭牌,递到他手上。
他一把将铭牌收在手中,负手而立。
“从即日起,你便不再是玄奇营的人了。”
她惊得抬头。“为什么?”
“无令而行、以下犯上是死罪。何况你是为了复仇而来,单这一条我就不可能容你。”他无视于她的震惊,也不在意让她知道他对她了如指掌,漫不经心道:“当然,你是先君义女,我不能治你的罪,鉴于你的身份,我会亲自派人护送你回齐国。”说罢,他又是一声轻笑。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盘算还未开始就已成空。难道真要无功而返?纷繁错乱中,她猛然抓住一个念头。
她已经练成一身武艺,习得暗杀本领,她想做的事,没人能阻拦得了她!
她终不是善于卑躬屈膝之人,思虑已定,遂收起恭敬之色,目光炯炯,毅然道:
“既然我已不是玄奇营的弟子,那我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是否离开纪国,就不需要你的同意,你也无权干涉!”
岸边传来姜泽、姜洲的惊呼声,连戴铉都惊奇地拿眼瞟她。
子奕眉峰一挑。世人皆是随波逐流,她偏要逆流而上,他水上行舟多年,想要打翻这只小船,简直易如反掌。
“关于你的生平,玄奇营都有记载,你入纪国,无非是想为家人报仇。”他嘲弄一笑,慢条斯理道:“可你一个女人,留在纪国能做什么,又想怎么做?”
晏傲雪一怔,突如其来的一问令她猝不及防。她是个杀手,威逼利诱、追踪审讯样样拿手,可对于查案却并不在行。况且重新回到纪国已让她费尽脑筋,哪还有心思考虑下一步的事?
他平静地看着她,好整以暇。
“怎么,没想过?只凭一腔热血,就敢闯入风谲云诡的纪国?”他讥诮地一笑,仿佛在看一个小孩说大话。
她瞪着他,无力辩驳。
“不如我帮你分析一番,”他在她面前踱步,好心地为她解惑,“你有三条路可走:下策,盯住敌方最高统帅,伺机发出致命一击——不过,王公贵族身旁侍卫几百上千人,其中不乏亡命之徒,你想刺杀或许有可能,但若想生擒,还要套出你需要的信息,无疑自寻死路!”
他唇角下弯,又是一笑,“中策,隐藏身份混入朝堂,暗中搜集、窃取情报,韬光养晦,必要时施展手段扭转朝局……不过,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前所未闻,何况你也没那个心性潜伏经年数载。最后是上策——”他忽然从身后逼近她,凉凉的气息笼罩住她。
她嗅到危险,下意识地按住腰间匕首,
他绕到她身前,俯下身,有棱有角的脸欺近她,漆黑的眸子像是要将她吸进深渊。她想要挣脱这种威胁感,不知不觉慢慢退到桥栏边。
“上策,自然是美人计——利用美色诱惑朝中高官、军中将领,春风一度,自然能拿到想要的机要文件,甚至兵力部署,若能长期委身于一人,情报自然源源不断……”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下滑至自己的胸口,嘲讽一笑。
“看来让你使美人计,不如行刺来的痛快……”
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她手中的匕首正抵在他的胸口,刀尖已戳破他的衣裳!
她连忙收手后退,不知何时已到了栏杆边,这一退撞到桥柱,身子后翻,眼看就要坠下桥去。
她心里一惊,原来早上的梦,预示要落水的人是她!
这个恶毒的人,她处处忍让,他竟然逼她投湖,她就是拼着一死,也不能便宜了他!她的手在虚空中一抓,瞬间拉住了他的袖子。
不期然被她大力一拽,子奕骤然睁大眼,“噗通”一声被她拽入湖中。
岸上传来姜泽、姜洲的呼叫声。
冷,好冷,无法呼吸。
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她紧紧抱住一截枯树漂在冰水中,成群结队的鱼包围着她,吸吮她生着冻疮的手,撕扯她身上的丝絮……她怕这些饿急眼的鱼将她拖入水下,拆吃入腹。
好累,又痛苦,情愿一死了之。
家没了,亲人也没了,一身力气都离她而去,她为什么还要再挣扎?一个人活着太痛苦,死了就能跟家人在一起了,她为何还要活着,她为何不去与爹娘和阿曜团聚?
她松开手,放开这段枯木,任自己坠入幽暗的湖底……
为什么解脱了,还会这么难受?
晏傲雪吐出一口水,从黑暗中醒过来。她坐起来,一脸茫然,爹娘呢?阿曜呢?
面前站着个哗啦啦淌水的人,她仰头望上去,乌黑长发映衬着一张隐隐发怒的面容,对上一双极黑的眸,蓦地将她拉回现实——她还没死。
子奕垂眸俯视她,想起方才飘向湖底深处的她。
她一入水就紧紧抱住他,他还在嘲笑她自不量力,竟想在水中困住他,一转眼她却轻阖双眼,浑身绵软,如一尾触礁的白鱼向湖底坠去。他愣怔了一瞬,如何能想到暗杀功夫超群的傲霜花竟然遇水就昏厥过去?他连忙游向水底,将她捞上来。
好冷!她拥紧浑身湿透的自己。
有人脱下外衣罩在她身上。她愣愣地转头,竟是虞苍。
“虞,虞苍大哥!”她冻得哆哆嗦嗦,裹紧外袍,道:“你……来纪国了!”
“我和管浔前两日过来的,怕你知道了难过,就没跟你说。”虞苍蹲在他身边道。
他们两日前就来了!晏傲雪攥紧外衣,又嫉妒又气愤。虞苍大哥本领超群,他徒步就能追上驰骋的战车,齐君还曾延揽他进虎贲营为车正。派虞苍大哥来她心服口服,可为什么是管浔?他净知道摆弄破铜烂铁,做些机关暗器,为什么选他?
“堂堂傲霜花竟然不耐迷药,而且还惧水,恐怕崇伯都不知道你这些弱点!”子奕言语刻薄道,“不论身为谍者还是杀手,你都太令我失望了!这样的你,不回齐国于我何益?”
看来无论她如何小心翼翼都惹怒了他。可她不能离开纪国,如果不能报仇,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战争来时,不会唯独避开女人。”情急之下,母亲富有智慧的到了嘴边。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似乎不信这至理名言从她口中说出。
母亲的智慧给了她勇气,她裹着外袍站了起来,仰头眼神坚定地看着他。
“如果因为怕水就不去战斗,我在玄奇营早已死过上百次了。”她道,“相信我,虽然我是你最为不屑的女人,但以我现在的武功,我绝不会轻易死掉。我会按你的计划行事,只需要你给我一次机会,若我做不到,会立刻离开纪国,日后再不踏入纪国半步!但你若不答应,相信以我的能力,再次潜入郚城也不是难事!”
“你威胁我?”他眯起眼。
“不敢,与主帅做笔交易罢了,难道主帅不敢?”她挺起一身傲骨。
她不服气、不服输的样子,倒是有点当年嚣张的影子,难得勾起了他的胜负欲。
他在笑,可她却觉得可怕,觉得站在面前的是头妖怪,从水里来的妖怪!她抓紧外衣,心知这世间不可能会有妖怪,是此人太过可怕罢了。
“好,”他气极而笑,“我到是要看看,你能做到何种地步……”他吐出一个名字,“庸霖——你曾经的未婚夫婿,你能做到大义灭亲吗?”
姜泽、姜洲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此事连崇伯都不知晓,你又如何得知?”晏傲雪也不由一惊。
他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相信我,我对你非常了解,甚至比你自己还了解!不要妄图在我面前耍什么伎俩,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我的底牌是什么。”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她佯装镇定,不让自己露出怯意,握紧手臂的双手冰凉,用力到关节泛白,两臂生疼,而这疼又勾起她对失去家人的悲痛。
“为了报仇,任何人我都下得了手,即使是庸霖也一样!”她一咬牙,口气冷硬道。
他一挑眉峰,神色古怪地望着她。
“成交。”
姜泽、姜洲窃窃私语。
“一女许二夫就更奇的了,偏偏对手还是敌国名将,少主这情场和战场并行的仗该怎么打啊?”姜泽道。
姜洲得意一笑,道:“怕什么,少主这招釜底抽薪才妙呢!还有什么比被两小无猜的情人设计陷害更令人伤心的?少主只一招就动摇了敌方大将的军心,这仗还有得打吗?”
姜泽一皱眉头,忧心道:“怕就怕此招太过狠绝,少主战场先胜一招,情场却要落后一招了。”
一句话说得姜洲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