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开始了,便就算到了正阳下,姚淑女也不敢休息。就怕一休息,便再也提不起力气来完成这个惩罚了。可前面一两趟倒还算勉强,到了第三趟她到底是累得不行了。终于拖着身子挑完了第四趟,她已经累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脚下也是虚浮得了,只有肩上那刺骨的痛在吊着她的精神。
正午的太阳又落了下来,落到了树梢下。昏黄的余辉照在她行走的小道上,最后一趟了,想着就要完成的惩罚,姚淑女便努力提着最后一丝力气撑着。可谁知,才要把装满了水的桶提出河面,她竟听到春分在背后兴奋的叫了起来。
“少夫人,是主少爷,主少爷来了!”
被吓得一个手抖,姚淑女辛苦打满的水,一下子又全倒回了小河里。也不管木桶被河水越飘越远,她转头看了一眼往这边而来的金银,心里慌得不得了。她此刻全身汗水浸透,体味早就无可阻挡的散了一丈之远。她现在不能见他,也不敢见他。可是她能躲到哪去呢?
小河前面有个凉亭,但凉亭除了圆石桌椅,再没有任何可以遮挡的东西。四处也都是浅浅的青草,偶尔露出来的一朵小花,也是孤零零的一小簇,根本连一根手指都遮不住。远处到是有一片小林,但等她跑过去,估计金银也到了。
慌乱的抠着手指,姚淑女看一眼又近了的金银,咬着嘴角,低头锁眉苦思冥想着。突然一眼看到了脚下的小河,河里的水很浅,只到大腿的高度,还是清澈见底的那种水质。本是无处可藏,可偏偏一座小小拱桥横跨在上,且正连接着金银走的那条路。
瞧准了地方,姚淑女丢下春分,自己一个纵身便跳到了水里。迅速游到拱桥底下,她缩紧身子躲在那里,临了不忘回头给春分一个‘嘘’的手势。
春分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的一溜举动,直到金银走近,木恿以咳嗽示意,她才反应过来去请了安。
木恿看着请完安后对自己一顿挤眉弄眼的春分,脑袋里画上了上百个问号。眼看春分急得手足无措,金银却会意的拿眼看向了脚下的清冷水面。
透澈的潺潺河水里,一角青灰衣角飘于水面,掩于桥底。金银终明白,应该是姚淑女为了躲自己藏身水里了。他当然知道姚淑女被罚的事,也控制了好久,才忍住没来看她。想起她的小身板,挑了一天的水,估计已经是精疲力尽了。刚病过一场的人,现在又泡在三月的冷水里,她这是不要命了吗?
盯着那片泡在水里的衣角,金银牙根紧咬,手里的拳头握得手背青筋凸显。是的,小家伙对他避之不及的举动,令他非常恼火!本想转身离开,但又想了想,终究还是往前去了。
春分想留下来陪姚淑女,可金银却在水前的凉亭里坐了下来。主子即不在,她杵这待着,春分也觉得自己很奇怪。于是将随流水飘远的木桶找了回来,然后担心不已的三步两回头的走了。
春分刚走,古妈妈便带着几个端着茶水的侍女来了,到金银面前说道:“夫人正在洗漱,主少爷稍等片刻!”
闻着镂空小铜炉里飘出来的淡淡檀香味,金银心里却一直牵挂着水里的姚淑女。
一阵轻风吹来,夹着一丝倒春寒的冷意。紧了紧身上的银白色袍子,他最后还是忍不住起了身,“古妈妈,后山风凉。跟母亲讲,还是到屋里用晚饭吧!”说完不等古妈妈应答,便加快脚步走了。
抱着肩膀躲在桥底的姚淑女本还在想,自从嫁到金府,她好像就跟水结下了不解之缘。先是在浴桶里泡了几个时辰,然后病了一场。又在清炎王府摔进池塘,闹了个大笑话。现在为了躲避金银,她又钻到了桥底下。难道,她嫁入金府连上天都看不下去?所以才这样打磨她?
忽然听到头顶的桥上又响起了脚步声,急匆匆的向通往前院的方向去了,姚淑女这才大大的松了口气。而危机一除,紧绷的神经一松懈下来,那深深的疲惫便又袭卷而来。可自脚底升起的那阵阵寒意,却迫使着她不得不提着一口气,费劲的爬上了草坡。
爬出水面,她瑟瑟发抖的搂着自己坐在草坡上。抬眼间看到这周围的景色,翠竹为屏小河环绕,八角凉亭屹立其中,眼尽处还能看到山下金府大大小小的大片院落,何等开阔,何等美丽。
余晖下,古妈妈来了去去了来,等她看到满身湿泞的姚淑女,眉头难得的动了动,“夫人说,少夫人没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处罚,那便要加罚。待沐浴更衣后,命少夫人到西边的小佛堂,抄经书十卷,以消罪孽!”
姚淑女没有顽强的心性,哪怕被罚得不明不白,她也不想再想。有气无力的爬起身子,她搭着赶过来扶住自己的春分,气若游丝的应了古妈妈一声,“是!”
古妈妈再看了看她,最终还是冷漠的转身走了。
沐浴更衣后,姚淑女用了一碗春分带过来的白米粥,便跟着春分到了鹣鲽台以西的小佛堂。
小佛堂独占了西边那片地,四周竹林森森,安静怡然。
抄书倒是让姚淑女得了些便宜,毕竟十岁前她也是一方小院里的闰秀,读书识字也没落下。之后虽然日子艰辛,但她没了玩伴,做的最多的还是读书写字。
踏入佛堂,抬眼便见一尊手持红柳的慈目观音像立在供台中央。香炉内是刚续上的三柱清香,台上供果饱满新鲜。左右各立一高脚架,架上摆着净白瓷骨花瓶,两束新鲜红柳垂垂而下,延伸到光洁的地面。两侧墙边,多层架上燃着的一排排白烛,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
鹣鲽院里,除了金夫人住处,四周都显着荒废,但这佛堂却打理的如此洁净整齐,可想而知金夫人竟是个十足的佛教信徒。
抄完十卷经书,夜已非常深沉。
待写下最后一笔,姚淑女强撑着的体力终于殆尽。所有疼痛都清晰的袭来,肩膀是被热油来回烫着的火辣辣的疼,热水浸过的双腿,大腿一动便是绞着筋的疼痛,小腿却是没了知觉,因为跪了这几个时辰早已经麻木了。
试着撑着案几起身,几次下来却都是徒劳。最后一次跌坐在地,她的眼皮已经耸搭着撑不起来了。便在心里对菩萨道一声抱歉,倒头也趴在案几上睡了过去。
正睡得香甜,不知从哪里来的那许多虫子,都爬到了她的腿上来疯狂的啃咬着。万蚁钻心般的痒痛中被迫醒来,耳边听到的却是狂风打门的震耳响声。那门外的风就像是有无数的人在咆哮着,吓得姚淑女不由的缩紧了身子。一动,却又牵扯出腿上千万只蚂蚁啃咬的痛楚来。
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嘶~”她算是彻底清醒了。
按说春日里的雨是温柔的,风也是醉人的。这样强而有力的劲风,却是很少见。这样黑的夜,身处庄严神秘的佛堂之中,又碰到这样怪异的狂风,腿也麻痒的令人想砍断。任是她再困乏的身心,也不敢再闭眼睡了。
狂风吹了一阵又一阵,终于在嘭一声后,将佛堂的门重重的撞开了。白烛瞬灭,让这小小的佛堂瞬间遁入黑暗。只剩三柱清香处,三只腥红的眼在急风中忽暗忽明的闪着。
姚淑女忍住腿麻,身体双手紧紧压住那些经卷和自己抄了半天的一叠纸,双眼被风吹得紧闭,身子也被吹得瑟瑟发抖。
春分也被吓醒了,坐直了身子瞪着眼问,“怎么了?怎么了?怎么黑了?”
这阵狂风一过,那风婆婆却消停了下来。一时风去云开,月尾的那弯勾月也现了出来。灰蒙的月光照了下来,照到凌乱不堪的佛堂,一阵的荒凉!
就着月光摸索到姚淑女身边,春分一脸担忧,“少夫人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姚淑女也回了神来,笑着安慰她道:“没事,只是起风了!”
这时,一束昏黄的光亮由远而近,慢慢的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到了观音菩萨的脸上,吓得春分‘啊’一声尖叫。姚淑女忙回头去看,原是古妈妈领着一个提四角白纸灯笼的婢女站在了门口。
没有理会她们的惊吓,古妈妈仍旧面不改色的冷漠开口,“夫人说,既然少夫已经抄完了,就可以回去了!”
刚想起身,脚上剧烈的痛痒又把姚淑女拉回了地上。拿手痛苦的揉着自己的双腿,她一脸苦色的看着古妈妈,“腿实在麻得的厉害,能否请妈妈稍等我片刻?”
不动声色的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她的腿,终是一声不哼的站在那,只是也没催促。
春分忙靠过来,帮姚淑女一起揉着腿。在古妈妈的示意下,提灯笼的婢女越过她走了进来,将架子上的白烛又一盏盏点燃。片刻,这佛堂里又明亮了起来。婢女接着把手中的灯挂到白烛架上,拿出怀里的白帕仔细擦拭了观音像和佛龛,再将吹乱的一切都利索的整理了一番。
在婢女停手的同时,姚淑女也好多了。扶着春分站了起来,低头向古妈妈道谢,“有劳古妈妈!”
一如既往的冷脸看她一眼,那古妈妈已带着提灯婢女先走一步。
姚淑女跟着出了佛堂,发现外面月色正浓,已是将近子时。金夫人这个时辰还未睡下,倒也叫她吃惊。又走了一段,远远的便能看到白日里一片平静的鹣鲽台,此刻却有昏黄灯影,映照着了了的人影晃动在洁白的窗纸上。姚淑女好奇了起来,难道这‘*(guǐ)’夫人竟真的是如鬼魅一般,昼伏夜出?
古妈妈一路送她到院门,末了对她毫不客气的警告了一句,“夫人好心给了少夫人脸面,还希望少夫人能明白。你与主少爷那是云泥之别,若想要安生过日子,少夫人最好记住,不要再靠近主少爷!”
姚淑女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被罚。也明白了,她金夫人的同情之心,看来也是有限度的。到底,还是嫌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