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高羡尘后的几天,杜宁人一直睡不好觉,在他的梦里,涌入黄城的海水愈加高涨,如同拥有生命一般涌动着,很快就吞没了地面和大部分建筑物。百米高的海啸像是从天边平移来的一堵墙,在吞没黄城后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向内地推进,转眼就逼近了天都。杜宁人艰难爬上天都最最高的建筑,向东方眺望。这时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道边的石子像鼓皮上的沙粒一样疯狂跳动。很快他看到远远的有一个黑色的平面出现,代替了地平线并逐渐高涨,他知道那是浑浊的浪潮。
在这巨大的浪潮前,他觉得自己要无力地窒息了,随后海啸席卷而来,瞬间把他从高处拍落,将他埋入昏暗的海底;透过头顶的海水他能看到太阳在浮动和破碎,支离破碎的阳光照不亮水底的阴暗,四肢长满细小尖刺的海妖成群结队从暗处游来。在这时候他一般会惊醒,身上一层细密的冷汗,今夜也是如此,在受到噩梦的侵扰后,杜宁人在深夜里醒来,床单被他的汗水打湿,而裸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却被冻的冰凉。
淅淅沥沥的雨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抹一把额头的汗水,从床上坐起,歪头看向窗外的墨夜。天上没有一颗星星,阴冷的风穿过半开的窗户走进来。钟野安静地躺着,安静的不像睡着了,靳沿照则睡的很踏实,发出轻微的鼾声。
杜宁人起身关上窗户,当他看着外面的黑夜时,雨丝一正点点落下。
他尝试再次入眠,躺在床上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但是困意似乎也被噩梦吓跑了,在接近一小时的辗转反侧后反而更加精神,于是他掏出手机,想给远在宁温的高羡尘打个电话。
刚摁下拨号键他就后悔了,现在已经凌晨一点,这个时间高羡尘可能已经睡觉了,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电话马上就被接了起来,话筒传出一声疲惫不堪却又故作坚强的声音。
“怎么了?”高羡尘低声说,声音沙哑。
“你那边怎么样了?”杜宁人用手掩着嘴巴小声说。
“不怎么样,黄城的房子都被淹了,我的家人也找不到,不论用什么方式都联系不到他们。”高羡尘平静地说,如同自己是个局外人。
“一定会找到的,你现在住在哪?”
“在宁温市分配的临时帐篷里。”过了一会高羡尘才回答。
“嗯。”杜宁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听到电话那头有隐隐约约的潮水声。
随后是短暂的沉默,电话那头的潮水声更加清晰地传来,盖过了高羡尘的呼吸声。
“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呢?”高羡尘叹了一口气,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这不是我们的错,会好起来的,坚持下去好吗?”杜宁人不知不觉用上了请求的语气。
“嗯,谢谢你给我打个电话。”高羡尘不想再说话,就把电话挂断,这个时候他正坐在一栋高楼的楼顶,双腿悬空,下面是微微荡漾着的海水,僵硬的月光在水面上不断跃动,海妖狰狞的身影在海水里时隐时现。
宁温市不鼓励幸存者自己去寻找家人,尽管黄城的海水已经平静下来。因为这种举动不但危险程度相当高,而且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但高羡尘还是没有跟随救援队的直升机去鸟瞰黄城。他选择自己划着志愿者提供的救生船,佩带上防身用长匕首,在被淹没的家园附近去慢慢寻找,哪怕只能寻找到尸体。
三天无果的寻找使他疲惫不堪,心中不断涌出绝望。眼前黑暗的天空和海洋几乎融为一体,蚀骨的海风和海浪的呢喃传来,混肴着他的视听。下面若隐若现的漩涡吸引着他的目光,但他也说不清楚那是漩涡还是因恐惧产生的幻象。就在杜宁人打来电话的前一刻,他对下方的海水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归宿感,像是万念俱灭的人渴望着从高处一跃而下。现在他收起这念头,倦意便一下子涌了上来,像下方的海水淹没房子一样迅速淹没了他,他收回双腿,躺在楼顶上睡着了。
彻底进入睡眠前,他仍止不住纷飞的思绪,他想起应该已经死在黄城的那个少女,想起临别前宿舍三人担忧的目光,想起小时候父母对他和弟弟讲:淹死在海水中的人最后会变成海妖。
如果这传言是真的,那么此刻在海水里遨游的海妖中,有几个会是他的家人呢?
……
钟野在得到新生之后总是无法入睡,每当他闭上眼睛,灰色的迷雾便会悄然降临,将他的感官带往阴间。在阴间弥漫着的灰蒙雾气更加浓稠,透过这些雾气他隐约可以观察到巨大石像的轮廓,再靠近些,能看到这些几百米高的人像表情空洞,矗立在阴间各处的地面。
无聊的鬼魂常常在灰雾中穿梭,最近几天他们的数量明显增多。
原本冷漠的巨大人型雕像,现在挂上了诡异的笑容,眼睛呈月牙状眯起又不完全闭合,嘴巴夸张地翘着。远处总传来女人吟唱般的哭泣,有时还有婴儿断断续续的呜咽。这一切都让钟野很不舒服,于是他睁开眼睛,看到了杜宁人坐在窗边寂寥的身影。
“怎么还不睡?”钟野坐起来低声问。
“不太困,你这是睡醒了吗?”杜宁人正抬头看着雨中昏暗的天空。
“我没有睡着,一闭眼就能看到阴间。”
“阴间是什么样子?”杜宁人把目光从天空转向他。
“没有色彩,很大很空,总是有雾。”钟野一皱眉头开始描述,随即又想到些什么,“这两天倒是有点挤。”
“我的家乡也总是有雾。”
“不一样的。”
“死过一次是什么感觉?”杜宁人突然问。
“很糟糕,而且不止是身体上的糟糕。虽然活着很麻烦,人间也不怎么样,但这里再怎么烂,也比阴间好得多,那些死人很烦人,”钟野从床上坐起来,“他们都在喋喋不休地抱怨,不停说着自己有多难受多痛苦,每天都不得安宁。”
“原来是这样。”杜宁人点点头。
两人不再说话,在黑暗中只能听到靳沿照轻微的鼾声。
等到第二天醒来,可能是受凉的缘故,高羡尘咳嗽了好几下,他把长袍裹得更紧,继续进行对家人的寻找。
海水不仅带来了海妖和死亡,还带来了瘟疫。大批无人处理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在阳光的曝晒和碱性海水的腐蚀下不断朽败。瘟疫就包藏在这些尸体中,病毒随着海风扩散游荡,死亡像是粗壮的植物根茎一样在黄城的废墟上蔓延开来。
高羡尘在寻找的途中得了病,一开始只是有些咳嗽,喉咙里有些堵塞,他没有特别在意,认为只是疲劳的缘故。他用力甩甩头,想把不适的感觉甩出体内,然后继续在一座又一座未被完全淹没的高楼楼顶向下望着。
最初沉入海底的尸体陆陆续续浮上海面,都被浸泡得苍白肿胀,还有一些被海妖啃食成残缺不堪的模样。高羡尘摇摇晃晃地走着,在这些尸体里尽力寻找分辨自己的家人。
他的咳嗽越来越严重,每一下似乎都要把肺咳出来,咳过的纸上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血迹,他放慢些脚步,不然会因喘不上气而摔倒,最后严重的发烧出现了,持续高热使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眼前出现一些美好的幻像,他看到家人笑着向他张开怀抱。他伸出手想去触及那模糊飘逝的梦幻,身体却一下子栽倒在地上,他一边疑惑着自己为何摔倒,一边尝试着爬起来,三次都没有成功。
最终他放弃了尝试,用尽身体最后的力气使自己仰面朝上,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气流通过肺部发出浑浊的声音。
“这不是坏事,那我就我好好休息一会吧。”他满足地想。
于是他在阳光下闭上了眼。
于高羡尘的弥留之际,宁温市的直升机救援队发现了他,直升机盘旋降落到房顶,两个身穿隔离服的人急匆匆拿出除颤仪,对他实施电击抢救,待到心脏复苏后,他们迅速把高羡尘抬上直升机,将他水平放置,方便早已准备好的医护人员立刻进行输液。
在直升机的轰鸣中,高羡尘的意识清晰了一些,他在搀扶下挣扎着坐起来,透过窗户向下俯瞰。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汪洋,历经数百年岁月的黄城最终变为浸泡在海水里的废墟。
“你能撑到现在真厉害,这里已经没有多少活人了。”一个医护人员隔着厚厚的面罩大声对他说,“这两天我见过的尸体比活人多得多,就算是活人,大部分也都奄奄一息,有不少都死在了直升机上,你算是状态最好的,一定要坚持下去啊。”
“还活着多少人?”高羡尘喘着粗气问,每一次呼吸,气管都像被剥离出体外一样疼痛。
“发现的活人加上撤离的人员,约占总人口的五分之一,差不多六十万人,死亡和失踪人数大约两百四十万。”救援人员顿了顿,继续说,“还有一些人病的太重,随时都有可能可能离开,到最后幸存人数可能还会更少。这些数据都不会公布的,希望你也能够保密。”
“嗯。”高羡尘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半个小时后直升机到达了停机坪,高羡尘躺在担架上被抬进宁温市的医院,他的情况仍不容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