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白雾的时候,杜宁人是认为未来可期的。
火车灯光划开雾气。杜宁人自己做了十九个小时的火车,去一个没有雾的地方上大学。
在微微的晃动中他慢慢睡去,此时明月高悬。等他昏昏沉沉地醒来时,太阳已爬上天顶,火车正喘息着缓缓停下。
随着人流涌出车站,天都繁华的面貌才完全展现在他面前:高楼林立,车流穿梭。温和的阳光和桂花的香气使人步调都懒散了。
这里和他的家乡天镇完全不同,天镇弥漫着终年不散的白雾,一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家家户户都备着烘干机。天镇人受了雾气经年累月的熏染,性格便像雾一样平和寡淡。杜宁人初来到天都大学的时候,也携带了不少家乡固有的沉静。
正午时他第一个到达宿舍。冷清的宿舍空空荡荡,只有沉睡的灰尘被开门声吵醒,在阳光下飞舞四散。由于重新粉刷,前几位学生生活在这里的气息已完全散去,杜宁人放下行李,去大厅领取被褥。
在他收拾好床铺的时候,微胖的靳沿照也来了,他身高和杜宁人差不多,约有一米七五,头发是很明显的黑色自来卷。他只拖了一个小行李箱,与大包小包的杜宁人不同。
“没什么好带的,路上太累,缺什么东西在这买就行。”靳沿照边收拾床铺边跟杜宁人聊起来:他是北野人,因为受够了家乡的极寒,就努力考来阳光明媚的天都上大学。
北野冷的要命,靳沿照却很热情,他的话永远都说不完。
“我们那的暖气管道像老树一样粗,两个人都抱不过来。靳沿照微眯着眼,享受着天都宜人的温度,“怪不得这里房价这么贵,住的是真舒服,我以后一定要在这买套房。”在谈话中杜宁人了解到,北野不仅有彻骨的寒冷,还有硬如生铁的冻土,千年不化;里面埋着亘古不腐的尸体,在某些冻风呼啸的夜晚,可以听到死人凄厉的嚎叫,那些哀嚎沿着地面爬行,能传几千米远。
天都没有寒冷,当然也没有可怕的死人。
收拾完床铺后靳沿照甩掉鞋子,直接扑倒在床上,满足地玩起手机来,把购置生活用品的想法完全抛到了脑后。
瘦高的高羡尘第三个来到宿舍,他的行李不多也不少: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左手还提着个帆布袋子。杜宁人帮他收拾好床铺,随后三人聊起来。
高羡尘来自东境的沿海城市,黄城。那里气候不错,温度适宜,但是有蚀骨的碱性海风、十几米高的海啸,还有在黄昏时翻过高墙爬上陆地的海妖。
“这里真好,什么也不用担心。”高羡尘对天都很满意。他脱掉厚重的黑色长袍挂在墙上,这可以有效抵挡海风透过毛孔腐蚀骨头,有时还能挡住海妖的利爪。
“尝尝吧,虽然已经去掉骨头了,但还是很硬。”他从帆布袋里拿出几包很硬的烤海鱼干分给两人,这是黄城的特产,大部分外地人无法接受它独有的腥味。
最后一位舍友钟野迟迟未到。傍晚太阳染上橘红的时候,一个满脸悲痛的男人轻轻敲开了宿舍的门,他是一名大三的学生,曾和钟野共同生活在桐市孤儿院,后来他被收养,钟野因为沉默孤僻的性格一直呆在孤儿院。
男人叹着气,带来了一条沉重的消息:
“钟野昨天死了。”
当时钟野正踩在凳子上收拾衣柜,凳子突然断了根腿,他从一米的空中跌落并后脑勺着地,应该是当场死亡,第二天孤儿院的其他人发现了尸体,尸体仰面朝上,一脸错愕。
宿舍的另外三人听到这消息只觉得有些惋惜,倒没有特别悲痛,毕竟是从未谋面的人,但他们第二天起床看到一个男人坐在钟野床上时,却感受到了切切实实的震惊。
那人抱住膝盖坐在床上,面无血色,浑身湿漉漉的,周身环绕着一股寒冷的潮气,像是刚刚被人从冰水里打捞出来。
“你是谁?”高羡尘压低声音,慢慢从床上坐起来。
“我是钟野。”那人答道,扭头看向三人。杜宁人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看到他泛着青色的脸,黯淡无光的浑浊眼睛,无力扩张的瞳孔。
“你是钟野?”靳沿照猛地坐起来,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扫了钟野三遍,随后他用力薅住自己的头发,“完蛋了,天都也有活着的死人了。”
在三人稍微冷静过后,钟野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他确实是死掉了,但他受不了阴间的寒冷和寂寞,于是便回到这里。那些在阴间徘徊的鬼魂又老又无聊,每次有新鬼加入,他们便会爆发出一阵充满恶意的哄笑,有时还会鼓掌叫好。
“你还很年轻,为什么来到了这里?”有个稍微友好些的苍老鬼魂这样问钟野。
“我从凳子上掉下来摔死了。”钟野刚从茫然中恢复过来,如实回答说。
听到这话周围的鬼魂们笑的更加开心,欢呼声掌声一阵高过一阵。新鬼魂的死亡越是轻率,他们就越高兴。
“你这么年轻,真是可怜。”那苍老鬼魂摇摇头走开了,钟野紧皱眉头呆在原地。
在阴间待了一夜,聒噪和冷寂同时折磨着他,死人们凄厉的哭喊和刺耳的狞笑持续穿透他的耳膜。有限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种种不甘和愤懑包围着他,他蹲下身用拳头重重锤着冰凉的石头地面,心里则极度渴望重返人间,在他这么想的同时,一阵劲风呼啸而来,精准又粗暴地卷裹住他,把他重新带到了地面上,回到了还在殡仪馆的尸体。
忍着后脑勺的胀痛,他穿上衣服溜出殡仪馆,用还没过期的身份证乘坐早就买好的火车票来到天都。
杜宁人、靳沿照和高羡尘算是接受了这个已是死人的可怜舍友,起码他的神智是正常的,只是他那冰冷潮湿的身体让人莫名紧张,这让杜宁人想到浓郁的雾气,让高羡尘想到腥腐的海水,让靳沿照想到疯狂的死人。他的头发滴着透明的水,在落地前又迅速化成水雾,三人猜测那可能是死人阴气凝结成的水汽打湿了头发。
钟野来自中北部的桐城,那里物资比较匮乏,土地贫瘠,气候也不太好,但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危险。
但令人想不到的是钟野正在腐烂,他的身体散发出一阵阵死人独有的腐臭,浴室的地板上洒满了他身上脱落的皮肉。
“对不起。”钟野裹上了高羡尘给他的厚重长袍。
“我们会给你想办法的。”杜宁人说。
“我们那里的死人同样会腐烂,一旦开始腐烂,头脑也会受到侵蚀,咱们要小心一些。”靳沿照则悄悄地对高羡尘和杜宁人说。
在以后的几天,三个人不停通过各种渠道去打听,怎么让活着的死人停止腐烂,得到的方法五花八门:有人说泡在福尔马林里,有人说冻在冰块中,还有人建议风干死人做成木乃伊。
杜宁人一直富有想象力,他想出一堆奇妙的想法,经过讨论全部被否决掉。
“扯淡呢,”靳沿照用力摆摆手,“让他吃防腐剂肯定屁用没有。”
转机出现在周四的上午,一个自称无所不知的男人来到天都大学,他站在校内公园的长凳旁,大大小小的皮箱围着他摆了一地,他带来了很多令人惊叹的东西;比如可以看到一个不停释放红色雾气的盒子,一杯一直在沸腾的水,还有喝了能让人变轻漂浮在空中的药水。
“这是个很好的时代。”他这样说,“因为你们碰上了全知全能的我。”
高羡尘刚好从这个中年男人身边走过,听到了男人的话他停下脚步。
“你好先生,我有问题想要请教你。”他对这个人说。
“叫我马先生就好了。”马先生穿着得体的岩灰色西装,在和高羡尘说话时摘下宽大的礼帽以表敬意。他六十岁左右的样子,个子很高但人很瘦,一头灰白的头发整齐后梳,脸上的皱纹深深浅浅,有些发浑的眼睛里埋藏着岁月的脚印。
“怎么让活着的死人不再腐烂,或者说怎么能让死人重新活过来?”高羡尘恭敬地问。
“天都可不是死人该呆的地方,死人倒是可以向北走,冻在那里永远都不会腐烂。”马先生摇头说。他略微停顿一下,重新带上礼帽,用木质手杖轻轻敲打地面,“但是你碰到了我,我就把这个给你,让死人真正活过来的药水。”
他低头找了一会,便从地面提起一个小皮箱打开,在里面的瓶瓶罐罐里拿出一支试管状的玻璃药瓶,让高羡尘拿回去给死人喝。药瓶里面盛着棕色透明液体,瓶口用软木塞堵住。
“这个真的管用吗?”高羡尘接过药瓶,把它放在阳光下仔细地看,他看到细小的气泡从底部升起。
“我要是你就不会问这个问题。”马先生依旧微笑,高羡尘看向他的眼睛,只觉得沧桑感又加重了几分。
他郑重道过谢,接过瓶子一口气跑回宿舍。
“你确定要喝吗,要不再等等,我们继续给你想想办法。”杜宁人看了看药水,又看了看裹在长袍里的钟野。
钟野小幅度点头:“喝吧,反正已经不能更糟糕了。”
杜宁人拔出软木塞,把玻璃管递给钟野。
三人盯着腐烂的钟野喝下药水,看到他浑浊无光的眼睛慢慢清澈,变得比以往更加黝黑深邃;腐烂发紫且布满尸斑的脸庞褪去了死人特有的印记,身上的气味也迅速恢复正常。
杜宁人觉得这药水的魔力巨大无比,已经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这让他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他脑子里有很多奇妙的想法,却没能想到一瓶药水可以让死人活过来。
逐渐恢复正常的钟野突然哭了,他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感受到生命的气息又出现在自己体内,冻结的心脏开始跳动,炽热的血液重新奔腾在血管里;腐烂衰败的气息退潮一般迅速离去。
“谢谢你们。”他认真地说。
宿舍的四人当天晚上便出去喝酒庆祝,地点是学校旁边的一家小菜馆。四人酒醉神迷之时,马先生穿着岩灰色的格子西装出现在他们饭桌旁。
“这个时代很好。”他摘下岩灰色礼帽向四人示意,“就连死人都能再活过来,这就是救赎。”马先生的声音低沉暗哑,仿佛喉咙是一个多孔的风道,粗犷的风从中穿过而支离破碎;但马先生没有忘记微笑,他的笑容仿佛穿过遥远的时光,从很远处投射过来;后来杜宁人才明白,那种味道叫岁月。
“这就是马先生。”高羡尘挺直上半身,努力让自己的吐字清晰。
“好好珍惜吧,好时代就快要结束,要变天了。”马先生说。钟野还没来得及向他道谢,他就重新戴上宽大的礼帽,转身融进外面漆黑的夜幕里。
杜宁人自身酒量不太好,喝的又有点多,回去搂住马桶吐了一晚上。在呕吐间隙,头晕眼花的他抬起头,竟然在天花板上看到了许久没能看到的繁星。
钟野损失的皮肉在一星期后就恢复了,皮肤光滑,肌肉饱满,完好的如同一个婴儿,大家也逐渐把马先生奇怪的预言抛在脑后。一星期后他们完成了开学军训,开始按部就班的上下课。
时间又过去半个月,日子平淡无奇。
这天下午没课,天气也一副阴沉沉要下雨的模样,四人就待在宿舍里。
杜宁人放下手机,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最近他一直听到天镇的消息,镇长卸任又重新担任;谁家的孩子在雾中走丢了,现在还没找到;北野驶来一辆火车,乘客竟然是一车死人,这下就连平和寡淡的天镇人都勃然大怒,宣称要用武力送这帮死人回去。
“你们那最近不怎么太平啊,死人都跑到我们那边去了。”他望向坐在凳子上的靳沿照,后者正低头剪手指甲,此刻天上乌云正在聚集,本就阴沉的光线迅速黯淡下去,狂野的风从天空尽头扑来,窗户呼吸般开开合合。
“北野也不愿意让死人呆下去了,听说气温正在上升,那些冻了好几千年的冻土也要化开了,我还听说很多冻住的死人也复苏了,突然多出这么些死人,北野承受不了,就和很多城市签了协约,把一些死人送出去。正好有些城市缺人,死的活的无所谓都要了。”
“从哪听说的气温正在上升?”杜宁人问。
“专家说的。”靳沿照稍作思考回答说。
“哪个专家?”杜宁人继续问:“我怎么没感觉到气温在上升。”
“那谁知道呢,我也没有感觉到气温在升高,我们那还是冷的要命。”
“那天都有没有引进死人?”杜宁人又望向窗外的天空,厚重的铅块状云层已经聚集完毕,风声呼啸,像世界的悲鸣。
“天都怎么可能要死人,这里连活人都快装不下了。”高羡尘从一旁插嘴,顺便关上窗户,窗外光芒一闪。
一声雷鸣炸开,吓得高羡尘打了个哆嗦,随后磅礴大雨裂天而下,转眼就成瓢泼之势,雨滴子弹一样撞击着玻璃。大雨在短时间内就瘫痪了天都的排水系统,许多在天都生活了半辈子的人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雨。这是杜宁人来天都后的第一场雨,在这一场持续两天的大雨中,一切都在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