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河大牛像是两尊瘟神。
跟他们死去多年的养父张瘸子一样,是城东有名的烂人,大罪一般不犯,小错从来不断。
大的傻,小的懒,生存不靠自己双手创造,全靠吃拿讨要。
而且兄弟俩无耻至极,一点都没有他养父生前那种蛮横求死的做派,敢到沿街十八坊耍混,他们索要的对象,一直都是这些好欺负的老弱病残。
没办法,历史遗留问题。
雁门关曾是“神弃之地”,遭四方势力圈禁,苦难了七年。
兄弟俩能从那七年中活下并且长大,除了因为张瘸子的蛮横,他们自己也具有很强的抗压本质,别人的白眼辱骂殴打对于他们来说,完全是挠痒痒。
张瘸子是个要饭的,所以他调教出来的俩儿子自然是小要饭的。
这不,街道两边的小商小贩看到他们过来,心里不约而同地一“咯噔”,年壮一些的汉子还好,麻利地用餐布盖住做好的美食。平时恨不得用蒲扇把自己锅里的香味扇到另一条街的他们,有着很大的生活压力,勤奋争取才能勉强养家糊口,但是此刻却恨不得今天赖床不起,也不想感受这种心惊肉颤。
一位不懂里面深浅的江南食客见状露出不屑,放下手里的包子,出言埋汰摊主:“不就是俩小痞子嘛?多大点事儿,撵走或者直接不给不就完了?”
摊主是地道的燕北汉子,听这江南人的话有些刺耳,黑脸一拉,回呛了一句:“话说您也没吃萝卜馅的包子呀,怎么这么多屁话?”
江南食客没想到摊主会顶撞自己,气着了,正要接着劲儿理论一番,同桌的一位老人拉住了他。老人皮肤偏黑,看样子应该是当地人,借着年龄大训斥了那摊主几句,摊主撇撇嘴,诚恳又有些僵硬地跟江南客人道歉。
江南人倒也温秀,也为自己方才的语气表示羞惭,然后朝街道入口的两位少年投去好奇的目光,有所疑惑。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小贩这么害怕那两个少年?更不明白,这里的小贩既然害怕那两个少年,为什么却听不得外人说他们的不是?
他很确定,自己所在的摊子距离那两个少年很远,这边说的话他们绝对听不到,摊主驳斥自己绝对不是因为怕被波及。
实在别扭,极不合理。
身旁的老人看出了他的第一个疑惑,哈哈大笑,拉着这位外地人的胳膊,解释道:“你看看大牛那如巨猿的身躯,估计一个能打十个;再看看狗蛋儿,看身材是没啥威胁,但是了解他的人都清楚,这家伙是有名的鸡贼,得罪了他指不定哪天走夜路脑袋无缘无故被人夯一板砖,得不偿失。”
江南人闻言恍然,然后忘记了自己的第二个疑惑,随着老人的解释再次发出疑惑:“惹不起还供不起吗,俩少年能多大的饭量,还能吃怕一条街不成?”
语气调侃的成份居多,看来他并没有把眼前的闹剧当做一回事儿。
但是老人的回答令他大跌眼镜。
“还真是。”
大牛不仅能打,而且能吃,被这傻大个“摧残”的摊子,起码得几天才能恢复元气。
这不,手脚不便的大娘大婶们来不及盖住美食,看着大牛看过来,脸色刷地白了,在心底双手合十,虔诚地默念着:佛祖保佑,让那俩坏种祸害别人去吧……
一想,祸害别人是一种罪过,妇人心软,自责了,又跟心里的佛祖念叨着:还是请您看在他们的那些苦难遭遇的份上,原谅他们的罪过,赐下福报,让他们改过自新,丰衣足食吧。
阿弥陀佛。
这群同样遭遇过七年大苦难的可怜人们尽管被逼迫到这阴暗的巷子里谋生,却依旧没有抛去自己的善念,他们认为,原谅罪恶,救赎罪恶,会让自己脱离“苦海”。
但是他们忘记了,雁门关因为一树梅花而成了神弃之地,这里不受佛祖庇佑。所以,事与愿违。
就见大牛狗蛋儿兄弟俩贼眼滴溜溜地左顾右看,无视那些或恐惧货鄙夷的目光,寻找着美食。
大牛今儿想吃油条和酸辣汤,于是林河就带着他来到卖油条酸辣汤的摊位。
摊主是奶俩,老妇人看模样得八十岁左右,估计也就六十来岁,佝偻着腰,面相愁苦,令人不忍直视;旁边孙女倒令人眼前一亮,年龄不大,八九岁,扎着个大辫子,眼神纯真,待人可亲,倒也算亭亭玉立。
看到狗蛋兄弟俩在她们的摊位前停下脚步,周围的摊主们有些看不过眼,低着头,叹息一声。
这奶俩委实可怜。老妇人的丈夫和儿子全都死在了战场上,儿媳在那苦难的七年里饿死了,只剩下孙女相依为命。
三天前,隔壁的混混头子二栓看上了小孙女,非要娶她过门当媳妇儿。那二栓人长的极丑,脚臭牙黄,还是个斗鸡眼,恶名远扬,老妇人哪里肯答应让自己还没十岁的可怜孙女儿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
二栓被她拒绝后很是羞怒,带着几个小弟到她们家对奶俩辱骂了一番,扬言给老妇人三天时间,三天内不答应把孙女嫁给他,他就带人点了她家房子。
今天就是第三天了,老妇人不敢留孙女一个人在家,于是带着她一起出来卖油条。没想到,暂时躲过了二栓,却又遇到了林河哥俩,实在是灾上加灾。
老妇人一时难以消化眼前的遭遇,消瘦身子一晃,差点没站稳。
林河不听奶俩有什么说辞,一拍摊子,叫嚷上了:“来五十根油条,装一盆酸辣汤带走!”
小女孩跟自己奶奶出来卖油条没多久,不了解林河兄弟俩的恶行,但她聪慧,一眼看出他们跟自己隔壁村的二栓一样,不是好人。
她很勇敢,向林河伸出纤瘦又油乎乎的小手,倔强道:“先给钱。”
林河有些诧异,挑眉上下打量了小女孩两眼,不屑地哼了哼:“我瞧别人都是吃完再给钱,为啥要我先给钱?”
小女孩一噎,觉得自己的确没道理,但是清楚,对方肯定不会给钱,心里气鼓鼓的,直跺脚。
老妇人胆子小,不敢与林河哥俩犟嘴,怕被掀了摊子,赶紧压下孙女的手,一抹眼角老泪,劝慰道:“小花儿乖,去给锅里加水。”
名叫小花儿的小女孩瞪大了眼,不可思议,没想到自己坚强的奶奶竟然这么怕那两个面目可憎的浑球。林河见状发出了得意的嘲笑声,小花儿忍不住了,真想骂这讨厌的家伙一顿,可又怕惹恼了对方,连累到奶奶。
只得转回身,不情不愿地按照奶奶的话,给锅里加水,嘴里嘀咕着:“五十根油条,一盆酸辣汤,猪也吃不了这么多吧!”
谁料林河耳尖,听见了,又一拍摊子,对小花儿勾了勾手,又用大拇哥指着身后的大牛,有些吓唬又有些自我调侃地道:“你个小卖油条的,说谁是猪呢?四处打听打听,以大牛的饭量,一百根油条他也吃得完,你信不?”
小花儿顺着他的手指,昂着小脑袋看向大牛,被这魁梧的傻大个吓的一缩脖子,不敢说不信,万一对方真要证明能吃一百根油条,那就亏大了。
于是闭嘴一句话都不说,老老实实地做酸辣汤了。
在这个过程中,旁边的小贩们偶尔朝这边偷偷撇一眼,看着奶孙俩一阵忙活,摊子上的油条越堆越多,不免心疼,这得全白忙活。
那俩浑球就站在摊子前,叉着腰,笑嘻嘻地看着她们忙活,嘴脸让人生恨。但是,这一幕持续了很久,久到奶俩把一百根油条炸好,一锅酸辣汤装入木盆里,也不见有谁站出来路见不平,教训这俩恶霸一顿。
哦,以前是有的,全被大牛收拾了。
“给钱,要五十文哦。”
小花儿给哥俩装好油条之后,再次朝林河伸出油乎乎的小手。
“老规矩,先欠着。”
林河让大牛搂着油条,自己捧着那盆酸辣汤,直接转身走了,他的话让心里抱着某种纯真憧憬的小女孩深受伤害。
没人敢拦他们,包括老妇人。
小花儿被气的直流眼泪儿,跑过去抱着林河的大腿,不争气的哽咽着,语气愤恨又带着乞求:“把钱给我们吧,我和奶奶好久都赚不回那么多钱!呜呜呜……”
凄惨无比,是个人都不会忍心欺负这样的小女孩儿。
但是,见过比这凄惨百倍场面的林河不吃这一套,从小到大,养父张瘸子都是把他和大牛当畜生养的,倔强而蛮横。
他一抬脚,踢开了小花儿,也不理小女孩的痛哭和旁人的目光,兄弟俩对视一眼,笑嘻嘻地离开了。
他们走后,老妇人过来扶起自己的孙女,慈祥地声音安慰她不要哭。小花儿听奶奶的话,果真抹了抹眼泪儿,不哭了。
老妇人拉着她回到摊位,说要收拾收拾东西回家。
听到回家,刚刚从痛苦中平复下来的小花儿眼睛又发酸了,她害怕。
隔壁村又丑又坏的二栓要娶她,不然就烧了她家房子。三天的期限,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现在,家已不是让她心安的港湾,而是另一个可怕的深渊。
但是,奶奶态度决然,推着小车,拉着她执意回去。
小花儿没办法,惴惴不安地在后面跟着。
……
到家后,奶俩堵好了院门,堵好了房门,奶奶坐在椅子上搂着小花儿,面容哀伤,眼神死寂,像是看空了世间一切,宁静而可怕。
从中午到日落西山。
这个过程中,奶俩水米未进,紧张兮兮,门口有一丝声响都会令她们一阵紧张,生怕是那二栓带人来烧房子。
但是奇了,啥也没有,半天都没遭到二栓的报复。
直到夜幕降临,就连白天偶尔听到的声响也没了,紧张一天的奶俩意志都消耗殆尽,满脑子都是对未知的恐惧和不安。
柔弱的烛光,肃穆的秋夜,一切都显得可怕。
小花儿终于坚持不住了,嘴唇发干,想要起来喝水,但是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记敲门声,然后是某个东西放在地上的沉闷声。
奶俩顿时被吓的脸色惨白,以为二栓来了,紧紧抱在一起。但是,过了很久,院外都不再有任何动静。
奶奶壮着胆子,让小花儿老实待着,自己摸索着打开了房门,然后,摸索着打开了院门。
屋内的小花儿犹豫了片刻,终究放心不下奶奶,捧着蜡烛准备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但是,刚起身,奶奶已经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木盆。
木盆她认识,自己家的,就是早上被那俩坏人抢走的那个。
木盆里还有几根油条和两个碗,碗里是酸辣汤,都不是新做的,是加热的。
温暖的烛光中,奶奶终于长舒一口气,脸上神色安宁,粗糙的手将小女孩额前凌乱的头发拢到耳后,又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说:“小花儿也饿了吧,来,放心吃吧,吃完乖乖去睡觉,二栓他们不会再来欺负我们了。”
小花儿闻言大喜,然后又生出了某个疑惑,这个疑惑与早上那个江南人的第二个疑惑殊途同归。
“奶奶,为什么二栓不会再来欺负我们了呢?”
“因为,他已经被更坏的坏人收拾了!”